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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樓上的吳安森也搬凳子占座。但因為他比三毛行動得晚一點,並且只有一人跑上跑下,板凳便只好放在了三毛後面。及至下午五點,整個操場都被板凳擺滿了。幕布果然如二毛所說,放映員想都沒想,就掛在了丁字樓的欄杆上。這下,三毛生恐位座被人擠掉,連晚飯都端到了操場上去吃。二毛很晚才放學,回家時,飯菜已經上桌。

  丁子恒說:「二毛,吃過飯去把凳子拿一個回來,我不看電影。」

  二毛說:「好的。」

  吃罷飯,二毛遵父親之命下樓搬板凳時,遇到了水文總站的宗梅生正搖著輪椅想要找一個座位。二毛同宗梅生並不熟,但常看到他搖著輪椅在操場上看籃球比賽,並且也知道他是在一場事故中癱瘓的。

  二毛說:「宗叔叔,你是不是想找個位子?」

  宗梅生說:「是呀,我來晚了,沒想到大家這麼早就把位子占滿了。」

  二毛說:「我弟弟在中間占了好幾個座位,正好我們多出一個,你要不要坐到那裡去?喏,就那裡。」

  宗梅生說:「在正中間?那太好了。」

  二毛在前面為宗梅生的輪椅開道,張羅著幫他擠入中間。好容易在一片喧鬧聲中擠到三毛所占地盤,二毛搬起最中間的板凳,將宗梅生安置在那裡。然後對三毛說爸爸不想看電影,正好騰出來給宗叔叔,三毛忙不迭地點頭說行行行。卻不料宗梅生的輪椅比板凳要高出許多,後面的吳安森便叫了起來:「不許插位子!」

  三毛說:「沒有插,我們家多一個位子。你看,我二哥搬回家了一張凳子。」

  吳安森說:「搬回家可以,但不許插新的進來。」

  三毛說:「我占的位子,怎麼不可以?」

  兩人便吵了起來,被安排在此的宗梅生一時十分尷尬,拼命制止他們不住。想要退出去,可板凳椅子交錯一起,一連一大片,退出已不容易,只好聽著兩個孩子拼著嗓子吵架。

  這時吳安林出現了,他帶了兩個蒲家桑園村的同學來看電影。一見吳安森同三毛吵成一團,便毛焦火辣。想揍三毛,又恐懼劉家兄弟的教訓,便將目光放在坐輪椅的宗梅生身上。他知道事情是由他的出現而起,便厲聲對宗梅生說:「又不是你占的座,你憑什麼在這裡?」

  宗梅生說:「是這個小朋友的哥哥讓給我一個座位。」

  吳安林說:「你輪椅這麼高,後面的人怎麼看?」

  宗梅生想想也是,便說:「是呀,我先也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可我現在想出也出不去了。」

  吳安林說:「那我不管,反正你現在必須滾開。」

  宗梅生說:「小兄弟,你說說我應該怎麼個滾法?」

  電影場上擠擠攘攘,觀眾們等著影片開始正沒事幹,聽到吵架便都伸頭夠腦地張望。聽宗梅生這一說,似乎覺得說得頗有水平,轟地笑了起來。

  吳安林有些惱羞成怒,大聲罵道:「你這個癱子!想不到這麼陰險。」

  吳安林的同學之一,個頭高大,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燈。他拉了吳安林和另一同學,三人低語了幾句,然後竟一起抬起宗梅生的椅子。吳安林說:「我來教你怎麼滾。」

  懸在空中的宗梅生沒有半點能力阻止這幾個男孩子的行動,一下子臉色煞白。圍觀人群頓時炸開了。

  這時,一個人突然踩著椅子沖了上來,大聲吼道:「放下他!」

  這突如其來的干涉,把吳安林三人嚇了一跳,他們定下腳來,望著來人。輪椅卻因下面都是板凳而放不下去。

  來人厲聲吼道:「把他放回原來的地方!」

  圍觀群眾也有人叫道:「放回他原來的座位!」

  吳安林三人不知所措,臉上顯出害怕的神情,慌忙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原處,放下了輪椅。

  從椅子上跳下來的人是個小個子。許多大人都認出他來,他就是1957年被劃為右派,最近剛剛摘了帽子的皇甫白沙。皇甫白沙目光炯炯,具有強烈的震懾力。他厲聲道:「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他是一個殘疾人?你們這樣對待他,良心到哪裡去了?告訴你們,他曾經比你們還健康,他是大學生,是我們的技術員。為了建設社會主義,為了爭分奪秒地修建大壩,他在丹江口工地連續幹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因勞累過度,昏厥在工地,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才二十六歲呀!雖然他殘廢了,可他是英雄。是像雷鋒一樣的英雄!你們懂不懂?你們不僅不應該把他趕走,而應該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他。」

  皇甫白沙講話的時候,場上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幾個女孩子發出唏噓之聲。皇甫白沙說:「我告訴你們,如果再讓我看到像今天這樣的事,我第一個不饒你們。」說完,他依然如來時一樣,矯健地跨越著板凳,幾步便沒入人群。

  場上繼續了靜了幾秒。人們聽到宗梅生的聲音:「算啦,沒事啦。我也不是什麼英雄,我的確是個廢人了。」他的雖然盡可能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話,可聲音裡卻很有幾分淒然。

  電影開映之後,仍有人在指點著宗梅生,向後來的人述說适才發生的事情。這件事給烏泥湖的中小學生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在那一學期學校佈置的作文《你最難忘的一件事》或《你最難忘的一個人》中,許多人都寫了這件事。三年級的三毛的作文還在被老師拿到全班念了一遍。就連吳安林自己,也在作文裡寫下了自己的懺悔。

  四

  雯穎的旗袍已經舊了,而且有幾處也破了小口。雯穎本已不想要了,可是簡易宿舍的尹媽媽來找雯穎幫忙寫信時看見了,便說:「丟了可惜,不如我拿去幫你家小嘟嘟改條褲子吧。」

  旗袍是淡紅底色起白花的,圖案也很漂亮。雯穎一想,這也不錯。就說:「那當然好。只是太麻煩你了。」

  尹媽媽便說:「有什麼麻煩的?你幫我寫信,算我們兩個換工好了。」

  只一天,尹媽媽便將改好的褲子拿了來,讓嘟嘟穿上一試,既合身又好看。雯穎便高興道:「想不到尹媽媽真有一手。」

  嘟嘟次日便興高采烈地穿了花褲子上學。沒想到,第三節體育課時,一個男生突然說:「你們看,丁單穿的是地主婆的褲子。」

  這一叫不打緊,男生們立刻哄起來,管嘟嘟叫地主婆。嘟嘟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裝作沒聽見。她拼命忍著眼淚,一直把它忍到家裡。進了家門,她便哭著脫褲子,脫了又找了剪刀,一定要把它剪掉。雯穎手快,把褲子搶了過來,忙不迭地問出了什麼事。

  嘟嘟說:「都是你要我穿這條花褲子,害得那些男生叫我地主婆。」雯穎聽了哭笑不得。便佯裝罵那些小男孩,以安慰傷心不已的嘟嘟。

  這條花褲子從此便放在櫃子裡不再穿了,但花褲子事件卻還沒完。選三好學生時,本來因為嘟嘟門門功課都是班上最好,選她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一個男生竟然提出,丁單不能當三好學生,她還穿地主婆的褲子呢。嘟嘟申辯說那不是地主婆的褲子,是用她媽媽的舊旗袍改的。卻不料這一解釋,一個女生說,你媽媽還穿這樣的花旗袍,那你媽媽是地主婆。

  嘟嘟大聲抗議,說:「我媽媽不是,你媽媽才是。」

  那女生站了起來,說:「我敢說我媽媽是貧農。你敢說你媽媽是什麼嗎?」

  嘟嘟並不知道媽媽是什麼,但她在報紙或是書上看見過「中農」兩個字,她想也沒想,便答道:「我媽媽是中農。」

  又一個男生說:「中農是跟地主一夥的,我們村裡就這樣。」

  這句話把嘟嘟的臉都嚇白了。

  老師既未阻止、亦未加入他們的爭執。只在這時說:「大家繼續選吧,丁單的這件事先放下來。」大家一共提了五個人的名字,其中有嘟嘟,但五人中只能有三人會被批准為三好學生。嘟嘟感到十分緊張,她不知道她的這條花褲子和關於「中農」的說法,會不會害得她當不了三好學生。

  晚飯時,嘟嘟在飯桌上講了她們班上選三好學生的事。說到花褲子和「中農」時,丁子恒和雯穎笑得幾欲噴飯。嘟嘟卻哭喪著臉說:「這有什麼好笑的?我的三好學生一定會選不上的。」

  二毛說:「媽媽,如果因為嘟嘟穿了花褲子就選不上三好學生,那就太不公平了。」

  雯穎一想,二毛說得對。她覺得有必要就此事去對嘟嘟的老師解釋一下。

  嘟嘟的老師姓柳,有四十多歲了,面相很凶。但一開口,便知所有凶意只在臉上,她的言談十分溫和,甚至說話的節奏頗慢。雯穎直奇怪,怎麼會有一副凶相長在她的臉上呢?雯穎一說明來意,柳老師便笑了,說:「丁單在班上是個非常乖的孩子,學習成績也很好,我很喜歡她。這學期,我已經任命她做班主席了。三好學生非她莫屬,哪怕只有一個三好生名額,我都會考慮她。請家長放心,她的褲子怎麼會對她產生不良影響呢?」

  雯穎回來便把柳老師說的話公佈於眾。二毛三毛都高興地為嘟嘟拍手。丁子恒連聲說:「好好好,想不到我們家嘟嘟在學校表現這麼乖,這回爸爸一定要獎勵。」嘟嘟聽得眼睛都瞪圓了。立即,所有的欣喜都浮現在她的臉上。

  晚上睡覺前,嘟嘟躡手躡腳走到雯穎跟前,附在雯穎耳邊,輕輕說:「媽媽,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媽媽。」然後風一樣跑回隔壁房間她的床上。

  雯穎回味著嘟嘟的話,心裡充滿了一股特別的幸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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