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五九


  1962年

  乍雨乍晴花自落,

  閒愁閑悶晝偏長,

  為誰消瘦損容光。

  ——北宋·歐陽修《浣溪沙》

  一

  刮了一夜的大風,清早起來,人們發現圍繞著烏泥湖宿舍的竹籬笆被風吹垮了好幾米。垮掉的缺口正對戊字樓。戊字樓和乙字樓形成的夾角處種著一片竹子,十來叢竹子在這塊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長得鬱鬱蔥蔥。戊字樓上左舍的嚴唯正常說,古人雲,寧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竹。烏泥湖虧得這片小竹林,否則便少了許多雅致。嚴唯正是航測隊工程師,喜歡古典文學,常常佇立窗前,對著這片竹林淺唱低吟。但是這場大風刮歪了好幾叢竹子,緊挨籬笆牆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籬笆壓倒在地。

  籬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園的小路。幾個蒲家桑園的學生站在缺口處,東張西望一番,似乎商量了幾句。然後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籬笆踩得劈劈啪啪響。他們從缺口長驅直入,走過竹林,經丁字樓和戊字樓之間的夾道,斜穿操場,再從己字樓和辛字樓間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這樣走,較之先前繞烏泥湖宿舍大門,減少了幾乎兩百米距離。此後,蒲家桑園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選擇了這個缺口。

  蒲家桑園的男孩們顯然比烏泥湖的男孩更帶有一些野性。他們從宿舍內嬉戲著穿越而過時,難免沒有打打鬧鬧的動作。有時兩下裡打起來,抓起石子便扔。石頭的落點,十之八九在烏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夾角處的竹林,更成了頑童們的天然競技場,折枝揮打、繞樹奔跑、拉扯竹竿之類的事時有發生。住在戊字樓上右舍的洪佐沁太太董玉潔和左舍的嚴唯正太太蔣文清每天一到放學時間,便下樓來制止這種事件的發生。但頑童們有自己的一套記憶法則,今日制止今日諾諾地應承並表示永不再犯,明日卻又將昨日誓言丟去爪哇國。竹林便在這無休止的打鬧中日見頹敗。嚴唯正天天說,這片竹林一荒,烏泥湖就俗了。他的老婆蔣文清也就天天去明主任家反映這裡的情況。

  明主任倒是為倒塌的竹籬笆牆去了好多次房管科,房管科科長拍拍肚皮說,說:「這年頭,這裡面都是空的,誰還有精力顧得上那個?人都活不下去,還管樹?」

  明主任說:「現在為什麼就顧不上這個呢?就算是有自然災害,工作還不是一樣得做?三峽大壩都沒全停,小小籬笆牆倒做不成了?」

  可惜無人理睬明主任的話。明主任無功而返,心裡頗有忿意,覺得現在的人越來越不負責任。

  明主任的丈夫王達就此撰寫一文登在《長江流域報》上,烏泥湖人讀罷都說好了好了,總算有辦法了。但是房管科的人還是過了好幾天才姍姍而來。然而在他們來的前夜,倒在地上多日的竹籬笆竟不翼而飛。房管科的人便說,這回,你們就是登在《人民日報》上也不能怪我們了吧?

  烏泥湖的家屬們為之憤怒地談了幾天,卻也無奈。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籬笆牆的缺口日益擴大,且並未再見到有竹籬笆散倒在地。看來,夜裡有人偷盜是不爭的事實。這種行為更令烏泥湖人生氣,大家都說,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膽敢明目張膽地拆公家的竹籬笆偷盜回家,簡直太可恥了。言詞犀利,卻毫無殺傷力。漸漸地,籬笆牆的破口一直延伸到了大門。過完春節,所有的人都看到這麼一個結果:烏泥湖的院子已經名存實亡。

  夾角處的竹子也因竹籬笆牆的崩潰而越來越少。好立在窗前淺唱低吟的嚴唯正便歎道:風吹梅花謝,細雨醒綠苗。春來萬物生,惟見青竹少。

  春天來臨,萬物又開始新一輪的復蘇,烏泥湖宿舍東頭的菜地同青草一起泛出綠色。突然有一天,蒲家桑園大隊的人領著公社的人一起來到烏泥湖家屬委員會。他們嚴正指出這塊菜地本是蒲家桑園的地,應該交還給蒲家桑園大隊。明主任有些發懵,不知對方所雲。反復解釋方才明白,沒有了籬笆牆的烏泥湖宿舍應該把家屬們自己開闢出來的這塊菜園交給蒲家桑園大隊。

  明主任當天便去到總院,總院辦公室的人說,不就是一塊地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要就給他們好了。咱們院的人又不是菜農,要地也沒用。何況現在私人種菜也不符合國家規定,交給他們就是交給人民公社,是支援農業,照說還是好事。

  明主任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回來便召開家屬會議,在會上把這番話重複了一遍。許多人都就此表態。雯穎說:「支援農業也是應該的。本來我也是因為從來沒種過地,種起來覺得很好玩,當然也覺得可以節省一點菜錢。現在要交給蒲家桑園大隊,我一點意見也沒有。」

  丙字樓下左舍李昆吾太太陳霞之亦說:「地嘛,也不值什麼,人家要收就收吧,我們種不種都無所謂。」

  但許素珍卻提出強烈的反對意見。她說:「做什麼要給他們?我們做什麼就種不得?哪裡寫明瞭地是他們的?我家裡吃菜還指望這塊地呢!」她說話時,火氣沖天,唾沫噴得到處是。

  張雅娟便笑,說:「許素珍現在文化提高了,一說話就到處打標點。」

  一句話讓大家樂不可支。雯穎亦笑起來,心想這個比方倒是俏皮。張雅娟因為又有孕在身,自我感覺定是兒子,便日見快樂。

  許素珍沒聽懂,連聲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董玉潔說:「說你是個知識分子了。」

  許素珍笑道:「我知識分子?我『知屎分子』還差不多,我澆菜地全部用的是『屎』,沒見我那塊地長得好?」

  笑聲便又響起。連明主任也笑了起來,笑完說:「這個許素珍!」又說:「好像好久都沒這麼笑過了。」

  大家都突然感覺到,是呀,真是的好久沒這麼高聲大氣地笑過了。

  笑完,大家還是同意了把地交給蒲家桑園大隊,畢竟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雖然許素珍一直忿忿不平地說著什麼,但總院的意見和集體的決定她不能不聽。

  只幾天工夫,零零碎碎的小塊菜地便被蒲家桑園大隊的菜農平整成八大整塊菜園。駝背他老婆也來這裡幹活。雯穎買菜路過,駝背他老婆見到她便叫道:「丁媽媽!」

  雯穎說:「哦,你也來了。」

  駝背他老婆便說:「是呀,原先我幫你澆糞,想不到現在這地成我們隊的了。」

  雯穎說:「你們一定比我們種得好。」

  駝背他老婆說:「那還用說!我們生來就是種地的。你們是幹什麼的?你們生來就是坐在家裡閑著的。」

  雯穎回家後,不知怎麼耳邊一直想著駝背他老婆的話:「你們生來就是坐在家裡閑著的。」她想,我憑什麼生來就該在家裡閑著呢?我有什麼理由做一個大閒人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