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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1959年

  山河猶帶英雄氣。

  試上最高閑坐地。

  東,也在圖畫裡;

  西,也在圖畫裡。

  ——元·張養浩《山坡羊》

  一

  江面上朔風呼叫。風從峽谷中吹來,仿佛挾帶著一股豪氣,貼著江水直撲開闊的河灘。波浪被風的手卷帶而起,發出嘩嘩嘩的呼應聲。泊在江邊的小船便在這風與浪的夾擊下相互撞擊,哐哐作響。

  長江這條美麗的河流,從圖片上看,它是那樣充滿靈秀之氣,宛轉於峽谷之間,逶迤于平原之上。太陽的光芒照在水面,兩岸綠樹擁著一帶江流靜靜地流淌,顯得明媚絢麗。然而,當你真實地站在它面前領略它時,你卻會強烈地感受到它的浩大氣派,它的雄壯聲勢和它劈山闖海、摧枯拉朽的豪放對你的靈魂的撞擊。那一刻,風挾著灰沙從你耳邊掠過,濤聲拍打山岩發出轟然巨響。這聲音,足可以把潛伏於你體內所有悲壯情愫逼迫而出,令你情不自禁地滿懷滄桑。

  蒼茫長江,總能讓你對它有一份難以抑制的特別懷想。

  淩晨四點整,風似乎小了。進峽的船長長地拉響一聲汽笛。天空一朵灰雲仿佛抖了一下,把下弦月從雲層背後抖出,冷冷地掛在天邊一角。夜色未退,江面上茫茫一片黑灰,只有幾盞指路的紅燈標和白燈標在水面不疲倦地閃爍,放射著它們永無窮盡的光明。丁子恒從床鋪上坐起,他隔著窗子朝外看看,又側耳靜靜地傾聽艙外的風聲濤聲。

  這是春節剛過的第四天。三峽水利樞紐初步設計要點報告完成後,總院指示立即做好三峽壩址的初步設計準備。為了確保壩址選擇的萬無一失,決定組織各處骨幹工程師對三鬥坪和南津關再進行一次實地查勘,並對兩壩區做全面的比較。連續幾個月,三鬥坪美人沱八號和南津關三號兩個壩段在圖紙上已被許多手千百遍地撫摸,每天大家見面不是「美八」便是「南三」,仿佛離開這幾個字眼,便無話可談。雖然許多人都去過三鬥坪和南津關,但這次的實地查勘仍然令他們激動和嚮往。

  與丁子恒相鄰床鋪的樞紐室工程師洪佐沁在乘車來宜昌路上便反反復複地說:「長江我是千百遍也看不夠的。」

  對面床鋪水文室工程師張者也表示同感,並且補充道:「哪怕在三峽建成的第二天就死,我也沒有半點遺憾。」

  剛上船時,丁子恒同張者也都覺得對方有些眼熟,卻並不相識。坐下聊起,互道眼熟之感,方知彼此都住烏泥湖,張者也住癸字樓下右舍。烏泥湖宿舍有七人參加這次查勘,永青裡和惠甯路其它幾個宿舍的人加起來也只有七個。於是大家便笑說如果大壩壩址是在烏泥湖和長青裡、惠甯路這幾處篩選的話,肯定會是烏泥湖中選,因為他們的人占去了整個成員的半數。副總工程師金顯成卻說這個結論肯定錯誤。因為烏泥湖人肯定既不願自己成為移民,也不願讓自己的地盤沉于水中,為此多半會投長青裡或惠甯路的票。一席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金顯成住甲字樓上右舍,他和他的太太葉綠瑩都是滿人。丁子恒同金顯成交道打得並不多,但金顯成的幽默和處理問題的機智卻令他十分欣賞。

  汽笛又一次響了,仿佛一個人說話要加重語氣,這次汽笛如同吼叫。丁子恒心知,船已經進了三峽的大門:南津關。

  對面床鋪的張者也也醒來了,他翻身坐起,見丁子恒隨意躺在床上,眼睛朝外觀看,便問:「丁工,沒睡?」

  丁子恒說:「睡了,也剛起來。」

  張者也打個呵欠,說:「我在家經常失眠,可只要一到長江上,聽著濤聲隨船搖晃,失眠症立即治好。」

  丁子恒說:「我跟你剛剛相反。我在家睡眠總是很好,可一見到長江,神經就亢奮,失眠症立即附體。」

  張者也笑起來,說:「我們是從兩個角度證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長江能對我們的睡眠產生影響。」

  丁子恒亦笑了,笑完,說:「張工,你父親可是教古文的?你是不是還有個哥哥叫張之乎?」

  張者也笑道:「你說對了一半。我是有個哥哥叫張之乎,可是我父親卻並未教古文。非但教不了古文,他甚至大字不識幾個。他在藥鋪當夥計時常聽老闆之乎者也地教訓他,於是心裡便發誓說,我這輩子非得有兩個兒子,一個叫之乎,一個叫者也,你老闆會的,我家兒子也都會。後來他娶了我媽,我媽一下給他生下雙胞胎,這就是我和我哥哥。我父親果然兌現他的誓言,把我們一個叫了之乎,一個叫了者也。」張者也說完,船艙裡笑聲轟起,原來大家都醒了。

  外面的天還黑著。南津關的江流,有如突然束起,仿佛要把自己削得尖細一點,以便在絕壁千仞的峽谷中自由遊走。金顯成歎道:「這樣超絕的峽谷,實在是作為水利樞紐的優越條件,難怪薩老先生一眼便看中了它。」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船艙一角傳出:「但它卻實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能知道它的絕妙外表下,是數不盡的溶洞呢?」

  丁子恒聽聲音便知道,這是林院長新從北京請來加盟三峽勘探的地質專家孔繁正。

  洪佐沁說:「不光是薩凡奇,蘇聯專家也表示鼓津關更理想。說實話,南津關處於三峽的瓶頸口,一卡起來,就可以一舉攔蓄宜昌以上將近四千五百億立方米的年水量,從根本上解除長江中下游的洪水災害,而且也可以徹底解決長江上游的航運問題。如果壩址從南津關上移到三鬥坪,就要損失好幾百米的水頭,這意味著失去了一座四五十萬千瓦的水電站。同時從三鬥坪到宜昌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航道也得不到改善,弄不好會成為兩千六百公里長的滬渝航線上的一截『盲腸』哩。這理由也不能不說強硬。」

  孔繁正說:「強硬?再強硬也強硬不過大自然的條件。前不久勘探隊在南津關江心鑽洞,鑽到吳淞寒點五十米以下時,鑽杆上竟然爬上來一隻大螃蟹。說明什麼?這說明溶洞情況複雜超出我們的想像之外。溶洞彼此洞洞相通,就算我們克服重重困難,將來大壩在南津關修建起來了,水也蓄上了,誰能保證水庫中的水不從水底和兩側的溶洞滲漏一盡?同一截盲腸或幾千億立方米的水量相比,哪個後果更為嚴重?」

  洪佐沁說:「那當然是修個漏庫的後果更為嚴重。」

  金顯成說:「南津關的外形的確不可替代,但它的地質情況太糟糕,而三鬥坪雖然地質條件十分理想,其它方面也確有不盡人意之處。蘇聯專家提出的問題也就是洪工說的並非小事的那幾條。總院為了兼顧這兩地優勢,考慮是否可在大壩下游再修一座副壩。這樣既可以收回失去的水頭,也可以解決盲腸問題。」

  張者也說:「修兩座壩,經費問題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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