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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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雅娟說:「他倒是跟我說,既然這樣,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點……我……現在,現在和你……不一樣。」她言詞間似有難言之隱。 雯穎見她如此,便心生憐惜,說:「那……你就別去了,批評就批評吧。」 張雅娟說:「她們話說得那麼難聽,我真不曉得臉往哪裡放。我想……我還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點不到,烏泥湖的天空還沒有放亮,一群婦女便帶著筐子扛著鋤頭扁擔之類的工具出發了。鐵器叮叮噹當的撞擊和嚓嚓腳步在昏暗之中響著。這些音響同早晨散發的霧氣一起,給人一種特別的刺激。 一個聲音低低地說:「咱們這樣出發多有趣呀。」這聲音撩撥起許多笑聲。 明主任也說:「是呀,一個人一生也沒幾次這樣的經歷哩。」 有一個粗嗓子說:「我逃難時有幾次半夜裡起床趕路,不過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從沒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雯穎夾在人群中,她靜靜地聽著大家交談,一句話也沒說。她想是呀,當年逃難常常也是這樣摸著黑外跑,那時心裡總是緊張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體味走黑路的感覺呢?而這會兒,她不禁抬頭看看天。 天邊一道淡淡的白線進入雯穎的視野。在她的注視下,白線一點點擴張著,眼前的昏黑隨著這擴張漸漸地灰白。淡淡的金黃色便浮現在這灰白之上,雲亦開始由黃而紅起來,道路和路邊的樹木變得清晰可見。秋天在它自己的季節裡往深處走去,由它卷帶而來的秋風無情地將樹葉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拋落在地。與秋風頑強抗爭的綠色葉片已經不多了。 雯穎的思緒突然進入岔路。她想,哦,天要涼了,該給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個子長了許多,需得重新做棉襖,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襖改改小,三毛還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舊棉衣太難看,也該給她做一件新的吧。雯穎心裡盤算著,不知怎麼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車。直到汽車抵達漢水邊,同行人們都叫著看漢江時,雯穎的思緒方回到身邊。乘船渡過漢水,太陽已經十分明亮,漢江水面牆桅歷歷在目,龜山亦撲面而來。與別處不同的是,山上的樹依然墨綠墨綠,仿佛它們拒絕秋天而堅持洋溢夏季的蔥蘢。 漢陽同漢口比,顯得蕭條而荒涼。歸元寺翠黃的屋頂和隱約可聞的木魚聲,更增加了幾分空寂的氣息。一直沉默的張雅娟附在雯穎耳邊,說:「上個月我來求過菩薩。」 雯穎驚異地看她一眼,張雅娟忙解釋道:「聽人說,這裡的菩薩最靈。我不為別的,只求菩薩保佑丁丁。不管他現在在哪裡,都保佑他好好長大。」她說時,眼圈又紅了。 雯穎忙安慰道:「別多想了,我總覺得,丁丁還會回來的。丁丁那麼聰明,他會說出爸爸媽媽的名字,長大一點,他說不定自己摸著找回家哩,我好像有這樣的預感。」 張雅娟驚喜道:「真的嗎?你真有這預感嗎?要是丁丁真回來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謝你。」 雯穎說:「那我就等著你這段衣料。」張雅娟臉上便浮上些笑容。 漢陽兵工廠遺址已是一片破敗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說,活兒很累。雖然烏泥湖的家屬們有充分思想準備,但她們的氣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廢鐵很多,她們卻也無力將這些沉重的鐵塊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時地跺腳,說:「真可惜,真可惜呀,應該去總院借輛卡車就好了。」 無論怎麼說,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大家還是盡可能在筐裡多裝。先前粗嗓音說話者是簡易宿舍的寡婦尹媽媽,她在烏泥湖做清潔工,每日拉著板車,去各家各棟收垃圾。尹媽媽皮膚黧黑,人高馬大,嗓音與氣力亦都大於旁人。烏泥湖天天都能聽到她的粗嗓門:「倒垃圾喲——」尹媽媽大約是想裝得更多些,卻不想倒把筐子壓垮了,於是她索性脫了長褲,把褲腳處一系,將自己挖的幾塊鐵裝進去,一條腿前一條腿後地往肩上一扛,倒讓人覺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穎見她這麼擺弄,都看呆了。尹媽媽只穿一條大花褲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眾人的笑聲。雯穎想,這就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呀,如果輪到自己,有這份勇氣嗎?想過後便自己回答自己:沒有。首先捨不得長褲,其次不敢在公共場合只穿條花褲衩,其三也沒有膽量把包裝得那麼難看的一褲東西扛在肩上。雯穎想,這幾條就註定我永遠趕不上尹媽媽她們的勞動精神。 許素珍也效仿了尹媽媽。她將裝著廢鐵的褲子扛上肩時,嗓子裡滑出一陣歡悅的笑聲。許素珍扛著走了幾步,說:「這樣真好。荷香,張雅娟,諒你們都不敢學尹媽媽這樣吧?」 荷香便立即脫著自己的長褲,豪邁地說:「我有什麼不敢的?張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資產階級小姐出身。」說著將鐵塊裝入褲筒中。 張雅娟臉色通紅,她猶豫片刻,突然一仰頭,也似荷香般豪邁道:「你怎麼就以為我不敢呢?」說著亦脫下長褲。張雅娟長褲裡還穿了一條淺灰色棉毛褲,這使雯穎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 中途轉車在民主路。人並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車,且說且笑。不料張雅娟前腳踏上車,後腳正欲跟上時,突然身體向後一仰,從車門跌下來。裝著鐵塊的褲子亦隨她一起砸下,褲管裂開,漏出的一塊鐵正砸在緊跟她身後的雯穎腳上。雯穎頓覺鑽心之痛從腳下直射到心裡,她沒來得及看看自己的腳究竟如何,卻被已經昏倒在地的張雅娟嚇住了。張雅娟的頭已跌破,血一直流到面頰上。她的臉色蠟黃,黃得有如上墳的紙錢。雯穎慌忙蹲在她跟前,高聲叫著:「沈媽媽!張雅娟!你怎麼了?」 公共汽車前一片混亂。已經上車的明主任把自己肩上東西交給旁邊的許素珍,說:「上了車的你先負責帶大家回去,這邊有我。」說罷便從車上跳下。 明主任在張雅娟身邊蹲下,雯穎突然看到鮮血從張雅娟的棉毛褲裡滲出。她拉了把明主任,驚駭地朝那裡指指。明主任大驚失色,說:「快送醫院。」 剩下幾個沒上車的人將張雅娟抬起。尹媽媽大喊大叫的聲音,驚動了一個警察。警察見狀,立即攔下一輛三輪車,跟她們一起將張雅娟送進附近一家衛生院。 在醫生們急救張雅娟時,明主任留下雯穎在醫院守候。她帶著其他人把适才擱在車站的鐵塊先送回家,並通知張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望著醫院的白牆,雯穎突然想起丁子昨天夜晚的話:你們不要早上披掛上陣,下午落敗而歸。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張雅娟並無大礙,頭上只傷了皮肉。但她肚子裡的孩子卻流產了,據說是個男孩。這個結果使張雅娟雙淚長流。同明主任一起急趕而來的沈慎之灰暗著面孔,坐在床邊只一支一支地抽煙,什麼話都不說。明主任懊惱地譴責自己,說怎麼沒有弄清張雅娟懷有孩子呢?怎麼能讓一個有孕在身的人去幹這麼重的活兒呢? 張雅娟眼裡含淚,但卻說:「明主任,不怪你,這是我的命。我不想做只會享受社會主義的懶人。」 三天后,張雅娟出了院。雯穎拎了一小籃雞蛋去看她。只見她面色蒼白,精神不振。雯穎說:「算了,別多想了。你還年輕,明年再生一個。」 張雅娟愁苦著臉,說:「是呀,我也這麼說,可我家沈慎之到今天都不理我。你說我怎麼辦?」 雯穎不知如何回答。張雅娟說:「你說他會不會為這個事不要我了?」 雯穎說:「怎麼會?沈工不是那樣的人。」 張雅娟說:「他如果真不要我了,我都不曉得該怎麼活。我這兩天都在想,我們做女人的怎麼這麼沒用呢?」 雯穎說:「是呀。我家丁子恒雖說對我很好,可我也想過你這樣的問題。想過後,就覺得怎麼也要出來做做事,要不就這麼活一生,那麼多轟轟烈烈的事不光沒幹過,連見也沒見過,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張雅娟說:「唉,小時算命先生說過,我結婚後,會有三災。我已經過了兩災,過得都快撐不住了。萬一再有一災,比方說沈慎之休掉我,我就完了。」 雯穎說:「你可千萬別這麼想,沈工這人,一看就不是尋花問柳之輩,不要你,他一個人怎麼過日子?」 張雅娟想想,說:「那倒也是。他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服,離開我,他也不會活得好的。」 雯穎笑道:「瞧,這不就行了?誰離了誰都過不好,大家何必不長長久久在一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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