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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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者也的話令圍觀的人們大笑不止。這時,恰好住在壬字樓上右舍的杜心原下班回家。杜心原是總院醫院的內科大夫,幾乎被所有人認識。便有人叫道:「杜大夫!請杜大夫當裁判!」 張者也趕緊伸手拉住杜大夫,將手上的哨子塞給他,且說:「群眾意見不能不聽,請你代勞吧。」 杜大夫莫名其妙地四下望望,見場上人們都注視著他,並且發出陣陣笑聲,於是恍然,說:「我這是受命于危難之時嗎?」 物勘總隊的人便高叫著:「是——的——」 杜大夫高興了,他對一個小孩叫道:「王可可,幫我把包拿回家。」然後接過哨子,將襯衣袖一挽,往操場中間走去,且說:「好,算你們慧眼識英雄,我今天一定給你們吹好這場球。我在醫學院時就是籃球隊的。」物勘總隊的觀眾便又發出歡呼。 隨著杜大夫的哨子一響,烏泥湖有史以來第一場籃球賽開始了。 場上隊員們雖很年輕,但動作卻頗笨拙。或是雙方球技都尚生疏,或是彼此互不適應,或是其中有人本來就是「拉郎配」,所以操場上一會兒有人跌跤,一會兒有人抱著球四下亂竄,一會兒有人跑掉了鞋子。急得豪情滿懷來當裁判的杜大夫追著隊員不停地喊叫,哨子便有時一吹幾分鐘不停,整個操場像在演喜劇,場內場外笑聲不斷。 丁子恒剛從洞庭湖土壤調查回來,手邊諸多資料亟待整理,故而回家頗晚。他上樓後,見操場有人打球,驚異了一下,然後立即站進走廊的觀眾隊伍裡。此時的球賽已近尾聲,裁判杜大夫坐在場邊一張椅子上,呼呼地喘氣,場上更是亂作一團。 丁子恒有些詫異,說:「怎麼這樣打球?裁判呢?」 大毛說:「喏,坐在場外喘氣的那個,就是壬字樓上的杜大夫,他累得跑不動了。」 二毛說:「剛才還要好玩哩。水文站那個高個子叔叔跑幾步鞋就掉,真是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正說時,物勘總隊一個隊員跑動搶球時被水文站隊員抱住了腿。沒曾想他的褲帶不結實,這突然一抱,竟把他的長褲拉了下來,他猛然摔倒在地不說,且將一條大花的褲衩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褲衩為天藍底色夾著大紅花朵,分外醒目。沒等物勘總隊隊員弄清怎麼回事,場上場下均已笑成一團。那隊員慌忙把褲子提起,爬起來,但已無法尋得褲帶,便顧不得責駡水文站隊員,提著褲子就往場外跑。他的倉惶統一了适才雜亂的笑聲,仿佛把笑彙集成了一股,沖天而起,持續數分鐘不停。連平常頗為嚴肅的丁子恒亦笑得岔了氣,嗆咳不止。 杜大夫在跟著大家一起捧腹大笑時,竟然忘記了比賽時間。他旁邊一個妖妖嬈嬈的女人提醒說:「看看時間到了沒有?」杜大夫這時方看看手錶,然後吹響了比賽結束的哨音。 比賽結果是水文站以八分的優勢成為烏泥湖首場球賽的勝利者。水文站隊員們歡呼起來,並煞有介事地向周圍觀眾鞠躬致謝。而物勘總隊的隊員們則頗為沮喪,一個隊員憤憤道:「這不公平!把我們隊員的褲子都拉掉了,這還不算犯規?」 聽他這麼一說,尚未離場的觀眾們又笑起來。杜大夫邊笑邊對物勘總隊表示歉意,且說:「這次只能算做試賽,相互摸底。我也沒吹好,最好在星期六重新賽一次。行不行?」 水文站和物勘總隊兩方當場做出決定,這次只是友誼賽,星期六再來一場正式的。圍觀的小孩子們便立即四散開來,四處傳播消息:「今天只算友誼賽,星期六打正式的!」 杜大夫朝人們揚揚手,轉身上了壬字樓。一會兒,操場上的觀眾亦散了。 雯穎一直在廚房裡做菜,她的廚房窗口正對操場,所以她在做菜的同時,也不時地看看球賽的場面。以居高臨下的角度和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注意到一個引人注目且十分妖嬈的女人總是追隨在杜大夫左右,不時地笑著同杜大夫說點什麼,甚至飛舞媚眼。雯穎想,這是杜大夫的太太嗎? 丁子恒走進廚房詢問何時開飯。雯穎笑笑,說:「回來就找吃,跟大毛二毛差不多哩。」說完,抬頭又見操場上妖嬈女人朝杜大夫遞了條毛巾,便一揚下巴,問:「那個女的是誰呀?」 丁子恒說:「咦,這不是我們甲灶食堂的管理員嗎?聽說叫秦小玫,她在這裡幹什麼?」 雯穎笑著說道:「我見她在跟杜大夫眉來眼去哩。」 丁子恒說:「你可千萬不要亂說人家呀。她是外業隊姬宗偉的太太。」 雯穎說:「我才懶得說這些哩。她也住在烏泥湖嗎?」 丁子恒說:「就住庚字樓上右舍。喏,你廚房斜對過那間。」 雯穎抬頭望去,見庚字樓上右舍窗子兩邊垂著白底粉花的窗簾,在風吹動下,時而飄起一角。她想,這秦小玫倒蠻會打扮生活的。 八 星期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家屬委員會的明主任便手拿喇叭在烏泥湖屋前屋後高聲喊叫,讓大家出來趕麻雀。說是全市消滅四害統一行動。明主任叫明如玉,從上游局搬來漢口,一口重慶話說得清清脆脆。明主任的丈夫叫王達,在總院所辦的《長江流域報》當編輯,文章寫得如花似朵的好看。王達在重慶報館當記者時認識的明如玉。王達常跟人說他家明如玉在重慶跟張瑞芳和白楊同台演過戲,為此明主任走到哪裡,總有人打聽有關張瑞芳以及白楊的事,明主任便用她那口清脆的重慶話為大家講張瑞芳白楊以及另一些明星的故事。明主任還有一件最令大家羡慕的事,便是她還跟郭沫若握過手。明主任說這事時總是笑說她家王達恨不能把她那只手割下來換到他身上去。 太陽明亮刺眼地掛在天空時,烏泥湖各條路口上都站上了人。就連習慣星期天睡懶覺的丁子恒也急急忙忙起床,草草吃幾口泡飯,便拿了臉盆隨雯穎下樓去。三毛亦手舉嘟嘟唱歌跳舞的小鈴鼓,屁顛屁顛跟在他的身後。 烏泥湖樓房頂上有許多麻雀窩。戊字樓一個叫洪澤海的男孩領著幾個中學生從氣窗口爬上屋頂。丁字樓的吳安林雖然只是小學生,卻因爬高上梯慣了,身子尤顯靈活敏捷,他跟在洪澤海身後,嗖嗖幾下便上了屋頂。即將升入中學的大毛不甘示弱,也跟著爬了上去。上到房頂後,大毛在仰頭望天的刹那間,突然頭暈起來。白雲在藍天上悄然扭動,那柔軟的擺動一直在大毛眼前閃晃。大毛便只敢騎坐在屋脊,見麻雀飛來,便緊張而無序地敲打盆底。而膽大的洪澤海順著瓦道一直滑向屋簷邊,他且敲且喊,興奮的聲音在空中嗡嗡作響。更為膽大的吳安林竟在屋頂上跑來跑去,站在下面的大人一個個嚇得臉色灰白。轟趕麻雀的金屬撞擊聲壓倒了一切,他們的喊叫完全淹沒其間。 天很藍,雲很淡,刮在臉上的風也很輕。平常這樣的日子,倚在窗口,可以看見房頂上的麻雀歇在屋脊上嘰嘰喳喳地聒噪,時而飛來或飛去幾隻。飛來的落在屋脊上加入吵鬧,飛去的拖著嘰嘰尾音在天空盤旋。特別是午睡之時,這世界便安靜得似乎只有麻雀的存在。 然而這天,點綴人們寧靜生活的麻雀卻無處落腳,它們倉惶亂飛,飛到哪裡,哪裡便響起一片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人的喊叫聲。 第一隻疲憊之極的麻雀從天上掉下時正是中午。麻雀落在昂然立于屋頂的洪澤海腳下。洪澤海發出一聲歡悅的大叫,他拎起那只麻雀,向地上的人們高聲宣佈:「看呀,我們的勝利成果!掉下來一隻了!」 人們都仰起了頭,看清他手上麻雀後,禁不住地沸騰了一陣。洪澤海舉著麻雀對空高喊:「今天我是如來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大人們見他如此舉動,便笑開了。小孩子們卻十分激動,一齊學了他的節奏喊道:「今天我是如來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站在丁子恒旁邊的三毛激動得小臉通紅,他手舞足蹈不知忙些什麼。最後,他終於對著屋頂喊了起來:「洪澤海哥哥,讓我看一下小麻雀好不好?」 洪澤海說:「好咧!」說話間,手臂一揚,那只小麻雀在空中劃了條弧線,然後「啪」地落在了三毛腳下,嚇得三毛情不自禁地把頭往丁子恒懷裡一紮。 小麻雀沒有死,側身躺在地上,微微地抽動著。丁子恒低下頭,看見地上這只奄奄一息的小東西,心裡有些不忍,便把頭抬起來。在淡藍色的天空中,飛著一群群驚慌失措的麻雀,這些麻栗色的小鳥飛翔得絕望而悽惶。 蹲下身看麻雀的三毛突然扯了一下丁子恒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爸爸,這只小麻雀好可憐呀,它恐怕飛不動了。我能不能把它帶回家去養著?我會把它的身體養好的。」 丁子恒說:「那可不行。麻雀是害蟲,我們得消滅它。」 三毛說:「小麻雀怎麼會是害蟲呢?」 丁子恒說:「因為它吃糧食。」 三毛說:「我們這裡沒有糧食吃呀?」 丁子恒說:「可是它會飛到農民的地裡去偷吃糧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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