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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五

  丁子恒被派去洞庭湖做土壤調查時已近春末。這次調查,是同農學院老師以及四年級土壤化學系學生一起組成的一支土壤調查隊。準備用三個月時間,把那個地區的土壤情況摸清楚。洞庭湖土壤調查一直是空白點,所以這次調查的路線和分區都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組隊開會時,大家都談到這個情況。丁子恒想了想,便建議說:「農學院學生還有十幾天才結束考試。不如我們同老師們組織一個查勘小組,先行一步,把路線查勘清楚。」

  大家都覺得這個方案不錯,便進行了具體商議。洞庭湖區面積廣大,查勘小組分成南、北兩組。南組由長沙出發,經安鄉、南縣、華容等地,由南向北推進;北組則由漢口出發,經沙市過江而抵長江南岸,再沿松滋、公安由北向南。兩個小組預定在藕池口會合並總結,而學生主力亦在那時結隊趕來,聽取查勘小組意見後,再制定行動計劃。

  方案既定,次日便出發。丁子恒參加了北組,他們乘汽車到沙市,在那裡換上小船,繼續前行。小船溯江而上,速度緩慢。及至深夜,方抵達預定地點宛市。次日由宛市出發,前往松滋展開查勘。

  春天的原野上,滿目翠綠。和風一吹,香氣襲人。油菜花黃燦燦的,一層一層向遠處鋪展。桃樹亦開了花,花色豔麗奪目。藍天白雲麗日,以及綠色田原、紅色花朵、黃色波浪,再加路邊那些搖頭曳尾的各色無名花草,使得天地間有如一幅天然畫圖。行走其中,令人格外心曠神怡。

  與此同時,所有鄉村都忙於農活,四處幾乎看不到閒人,走到哪裡都有熱氣騰騰的感覺,這將去年秋天以來因反右而滯留在丁子恒心中的陰影驅散得乾乾淨淨。丁子恒想,外面的一切多好啊,這才是真正的建設社會主義的場面呀。

  一連數日,丁子恒的心情都特別好。每天晚上,無論住旅館,還是臨時借住農民家中,他都十分詳細地記下他的工作筆記。

  在洞庭湖北岸

  我們採用了路線查勘方式,沿著一條路線挖坑打鑽並結合訪問調查來開展我們的工作。農村正處在大躍進中,到處都在搞水利、修道路、積肥料。田畔都插上了「一見早知道」的木牌,上面寫著作物名稱、畝產量和耕作施肥方法。這些都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方便。首先是很多農業資料用不著去一一詢問,牌子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農作物生長的好壞,就是土壤的集中反映。只要把農業情況摸清了,土壤情況也就差不多清楚了。修道路建水庫挖渠道造成無數人工剖面,亦使我們不用到處挖土坑。其實挖坑遠不如這樣一目了然。我們利用這些人工剖面觀察和記錄,土壤的來龍去脈都袒露在我們眼前。

  這裡的土壤真是肥美。是滾滾長江給這片大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肥沃沖積物。土質疏鬆,又多磷和鉀,農民稱它為油砂土,乃是產棉的好地方。有名的松滋八寶棉花,就出在這裡。去年曾達到大面積畝產皮棉三百斤,每株結棉桃九十二個。今年試驗田木牌上要求每畝達到兩千斤籽棉,我們看了都有些不相信。曾向一當地老鄉詢問。他回答說:沒問題。他把土壤施肥情況及各種農業措施都說了一遍,根據棉株結桃數一計算,的確是可以達到木牌上的要求。這天晚上,我們小組一直在討論,是不是我們的思想太落後了一點?我們的科學是不是也太保守了一點?

  沿江平原景色最是迷人。大地上遍佈著青碧的麥苗,中間夾雜著金黃色菜花,如同一片片織錦。河流穿插,村莊處處,更如美妙畫圖。天公作美,日暖風輕,令我們感到這時光在野外工作,不啻一次愉快的旅行。然而,最令人感動興奮的還是農村中積肥與興修水利的運動了。我們經過一些村莊,差不多家家都鎖了門,男女老少都上田間忙碌去了。大路上換了新土,老土拿去當了肥料。塘水車幹了,婦女都卷起褲腳管去挖塘泥,塘泥是一種富於有機質和氮磷鉀肥料。舊屋基被推倒,土坯牆被搬去當肥料(只有一家,有一老太太在牆角落淚,說是晚上她該怎麼住)。人們還把爐灶的煙道接出來,通入土堆中,叫做牛尾灶,也可以得到肥料。到了晚上,田野中掛上了汽燈,通宵奮戰,或開渠道,或鬆土上肥。農民們用自己的無窮智慧和忘我勞動來向大自然索取豐收的果實。

  在千軍萬馬聲勢中,大自然也迅速改變著面貌。我們帶去的是1953年所測的地形圖,現在竟不管用了。一次我們按圖找路,圖上是大道可通之地,腳下卻驀然出現一條灌溉渠。渠寬水深,無路可行,幸虧找到一隻小船,請老鄉把我們渡了過去。事後我們要給他錢,他很不高興地拒絕了。說你們隔了山隔了水來這裡,我怎麼能要你們的錢?這就是我們樸實可愛的農民。

  我們所經過的大小村鎮都頗清潔。尤其是沙道觀(松滋縣最大鎮),鎮上街道真是一塵不染,兩旁新栽上了樹木,用土培好。村莊裡的稻場很整潔,屋前屋後都打掃得十分乾淨,令人看後覺得舒坦。這裡的鄉村本來處處綠色,十分可愛,田野亦像個大花園。經過人工整治,就更如錦上添花。同我去年下鄉時相比,實可用天翻地覆形容之。這種史無前例的全民熱火朝天地積肥、興水利、搞清潔衛生,也只有在党的領導下方有可能。

  我們在沖積平原裡觀察訪問,步行整兩天,方到達松滋縣城。縣城所在地叫新江口,坐落於松滋河西岸,背山臨水,有廣闊平坦的洋灰路,有電燈,市面也很熱鬧,是一個小型的新城市。我們一到就去縣委找有關同志介紹農業、土壤、水利的情況。這幾天適逢湖北省技術報告團在此作報告,於是我們見到了華中農學院土壤化學系主任、國內有名的土壤微生物專家陳華癸教授。陳教授將他搜集的松滋縣後山的冰磧石標本拿來給我們看。於是我們立即去後山查勘了一番。在那裡,我們的確看到了厚厚的冰磧層,中間還夾著黃色的粘土層,如同夾心餅乾一樣。起伏的丘陵像大海中波濤似的,高度都差不多,很顯然,這兒在第四紀經過幾次冰川期。冰川的屢進屢退、冰川沉積與冰水沉積交替進行,便積澱成了冰磧層與黏土間層。大地經過冰川鏟削,成一傾斜平面,以後再沉積了第四紀黃土,又經過多年水流侵蝕,才形成今日丘陵之等高起伏的壯觀景象。

  由平原到丘陵,土壤也發生劇烈變化。沖積平原上是淺色沖積草甸土,而到了丘陵,就是黃褐土了。前者是疏鬆的,微鹼性的,來源是長江沖積物;而後者是緊密的,酸性的,來源是古老的第四紀沉積;前者肥沃,大部已被利用,而後者瘦瘠,多為荒地。只有在丘陵間沖積田內土質較肥,水源亦較豐,方才有耕地。在土壤工作者看來,土壤是勞動的產物,經過改良措施,一樣能長出好莊稼。

  由松滋折向南行,大致沿丘陵與平原的過渡地區行走,我們似乎左右逢源,能清楚地看到土壤與農業相互間豐富多彩的變化。我們採集了一些標本,準備帶回去試驗。在土壤工作者面前,大地像生動的畫冊一般有規律地展了開來。大地本來就是生動的圖畫啊。

  這裡千山萬水都奔向洞庭湖。幾乎每一個山谷都修了一個小水庫,大一點的河流就計劃綜合利用,發電、防洪、灌溉,開闢耕地。不止是我們,其他許多調查人員也都在這裡緊張地工作。越過了紙廠河,經過申津渡,到達公安舊城南坪時,旱作區的景色逐漸為稻作區所替代,土壤也出現潛育化狀態,防洪排水問題便顯得重要起來。人們很自然地談到將來的三峽樞紐,談到四水上的水庫。誠然,三峽水庫完成了,進湖四口就可以控制,泄蓄由人。現在由四口進來的泥沙淤積,使得洞庭湖湖底漸漸淤高,降低了湖身蓄水能力,抬高了水位,使沿湖各個垸子排水困難,土壤不能發揮潛力,這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控制住四水,化水害為水利,使洞庭湖成為一個水旱無憂歲歲豐收的地方。

  在跋涉十五天后,我們終於到達藕池口。南面一組的同志已經先期到達。我們南北兩路會師後,彼此交談了各自查勘的情況,研究了在途中遇到的問題,整個洞庭湖區土壤的面貌大致呈現了出來。在此基礎上,我們擬出了詳細的調查方案。明日,調查的主力軍即將抵達這裡,新的工作就要開始了。

  六

  沈丁丁始終沒能找到,雯穎幾乎難以見到張雅娟。從雯穎家望去,似乎能看見籠罩在沈家的重重陰影。那陰影仿佛要跨過兩棟樓房間的距離,一直伸向丁家。這天夜裡雯穎做了噩夢,夢見有人抱走了三毛。她在野地裡四下叫喊,而那個抱走三毛的人卻身藏暗處,睜著一隻大眼一隻小眼,猙獰地笑著。雯穎驚叫了一聲便醒了過來。

  次日一早,雯穎把嘟嘟托在許素珍家。自己牽了三毛去幼兒園。雯穎想,無論如何,三毛應該進幼兒園了。倘若他在屋外玩耍時也遭人拐去,我們怎麼承受得了?

  幼兒園園長薑心敏住在烏泥湖的庚字樓,她的丈夫陳杞是對外處的俄語翻譯。為三毛上幼兒園的事,雯穎曾去過她家。那時三毛未滿四歲,薑心敏說幼兒園必須年滿四歲方可入託,這是規定。而現在三毛已經五歲,不再存在年齡障礙。

  幼兒園設在惠甯路。它的隔壁是昔日大軍閥楊森的花園,紅牆環繞,綠樹蔥蘢。一群一群的鳥飛來飛去,歇在樹上,便如樹冠上盛開著白色花朵。這座花園現已被市府接管。惠甯路是一條極為安靜的小路,沒有汽車往來,只偶爾有幾輛自行車沿著街邊飛快騎過。一排排低矮房屋朝郊外荒野延伸,荒野之後,是一片碧綠的菜地。再往後走,就可見黃孝河了。這是漢口歷來的污水排出口,河岸零星地泊著幾座茅棚,茅棚的屋簷邊幾乎貼著了地面。行走在岸邊,一低頭便能聞到河裡的腥臭。

  但被法國梧桐環繞的惠甯路卻感覺不到它身後的氣息。

  幼兒園操場上,孩子們正做遊戲。每個孩子都罩著白色兜兜裙,胸口繡著「長院幼兒園」五個通紅的字。三毛一見這麼多小朋友,立即興奮起來,鬆開雯穎的手,一下子便匯入其間。

  雯穎找到薑心敏的辦公室,薑心敏正同一女老師模樣人談話。雯穎輕叫一聲,她眉頭皺了皺,示意雯穎在外等候一下。雯穎只好站在了門外。薑心敏是一個顴骨高高的女人,令人感覺她的眼睛是擱在顴骨上。她人很瘦,一口北方話亦說得很有瘦硬之感。雯穎在烏泥湖見過她多次,每次路遇,總是同她打聲招呼,但卻從沒見過她的笑臉。雯穎有時想,如此剛硬的性格怎麼適合在幼兒園工作呢?她這副樣子,怎麼會是一個俄國貴族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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