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二一


  王志福說:「怎麼不會?那你說,一共三個指標,我們室裡除了我,還會有誰?」

  蘇非聰有些憤然,說:「哪有這樣打右派的?又不是搞工程拉計算尺,拉個比例出來,尺這邊是右派,尺那邊是左派。數不夠還得硬派上幾個,這豈不是笑話?」

  王志福止住哭泣,怔怔地望著蘇非聰,半天沒有說話。

  更驚人的消息傳了出來:王志福把蘇非聰說的關於拉計算尺的話,寫了份揭發材料交上去。這是直接攻擊反右鬥爭,比其它任何言論都更為反動。總工室的第三個右派便迅速敲定:蘇非聰。

  丁子恒聞知此消息瞠目結舌。他只會張著大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大腦在瞬間完全空白。蘇非聰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兩眼發直,傻瓜一樣,兩隻手在桌面上來來回回空抓著,什麼也沒有抓住。

  丁子恒清醒過來,見蘇非聰如此這般,嚇了一跳,忙說:「蘇工,鎮定點,鎮定點,說不定是誤傳。」

  蘇非聰完全失去了平常的瀟灑和睿智。他的表情一會兒焦急,一會兒憤慨。同所有右派的緊張、悽惶以及膽怯不同,蘇非聰表現出他的激烈和暴躁。他不時用強硬的口氣說:「我不是右派。我堅決不能承認我是右派。這是人為的陷害。」

  董凡和孫昱等人便駁他,說人家王志福揭發的話,的確是你親口說的呀!

  蘇非聰便吼叫道:「我說我不是就是不是!」因為他的態度,在批判他的會議上,人們發言用詞亦越來越嚴厲,蘇非聰同揭發批判他的人不斷地發生爭執。

  這天下班,吳思湘叫丁子恒去他的辦公室。丁子恒進門後,吳思湘走到門口朝走廊方向張望一下,見無人,便趕緊把門關緊,且將門銷插上。

  丁子恒頗覺怪異,說:「什麼事?」

  吳思湘拉他到窗邊,低聲道:「蘇非聰住你隔壁,是吧?」

  丁子恒心跳了一下,說:「是呀。不過,這些日子我們並沒有什麼來往。」

  吳思湘說:「我知道你是個謹慎的人。不過,你一定找個機會跟蘇非聰說一下,不要用這種方式。要屈服,要認命,要為妻兒老小著想。否則,最後被送到勞改農場去就好嗎?或者,槍斃掉……」

  丁子恒嚇得腿一軟,頓時生出魂飛魄散的感覺。好半天方顫聲道:「難道……難道……會這樣?」

  吳思湘說:「我不知道會不會。但是我比你們年長,我知道政治鬥爭的殘酷。右派就是敵人,對敵鬥爭就是你死我活。我對你說這些話,也是憑著我個人對你的瞭解和對蘇非聰的瞭解,請你一定規勸他。」丁子恒使勁地點點頭。

  這天回家的路上,丁子恒神思散亂,幾次差點叫車撞上。行至蒲家桑園路邊小店,他買了一盒香煙。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助;感覺到作為一個人,他是多麼孱弱;感覺到命運就像潛伏於四周的野獸,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朝你撲來,將你變成垃圾。他的心更加迷茫,以至需要借助一支香煙來幫助自己鎮定。

  這些日子,蘇非聰下了班便把自己關在屋裡。蘇家成天死寂一片,連孩子們都知道家裡遭有變故,平日大吵小鬧的尖叫聲也一律消失。丁子恒總是只能見到愁苦著面孔,從廚房到家裡忙進忙出的魏婉嫻。

  夜裡,孩子們皆睡去,丁子恒慢慢地踱到蘇家門口。魏婉嫻端了一盆水從屋裡出來。

  丁子恒輕聲道:「蘇太太,能不能叫蘇工出來一下,我有要緊事跟他講。」魏婉嫻露一副受驚嚇的樣子。丁子恒苦笑了一下,說:「我必須跟他講。」

  魏婉嫻放下臉盆,折回房間。幾秒鐘後,蘇非聰走了出來。丁子恒拉了他進到廚房。

  蘇非聰無精打采的,說:「什麼事?丁工,你最好還是避點嫌為好。」

  丁子恒說:「這我知道。只是吳總要我無論如何跟你說一下。」

  蘇非聰有些驚異:「吳思湘?」

  於是,丁子恒把吳思湘對他所說的一切原封不動地告訴了蘇非聰。蘇非聰臉色大變,呼吸急促得可讓丁子恒看見他胸脯的起伏。頭上電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煤爐已用煤泥封閉,只有一個小孔透露出一點紅光,煤氣味道繚繞在這個小小的空間。

  突然,蘇非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仿佛被嗆著了,咳得涕淚橫流。魏婉嫻立即沖出房間,她尖聲叫著:「阿蘇,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右派就右派,別氣壞了身子。」

  面對備受磨難的蘇非聰,丁子恒心裡百味俱生。他呆望著魏婉嫻為蘇非聰捶背,又呆望著魏婉嫻將蘇非聰手臂搭於己肩,扶著蘇非聰緩緩走向屋裡。丁子恒的眼淚禁不住快要流出。

  被攙扶著往外走的蘇非聰突然止步,他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丁子恒一眼,蒼白如紙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低聲說:「謝你了,丁工。」

  次日早上,丁子恒看到蘇非聰時,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批判會上,蘇非聰一反往日的強硬,變得唯唯諾諾起來。無論人們怎麼批判,無論人們採用了什麼樣過分的言詞,他都一律接收,一律認罪。

  丁子恒的心更加痛苦。他突然覺得,親眼看到一個人靈魂的崩潰,比親眼看到一座大壩的崩潰,更讓他膽戰心驚。

  批判蘇非聰的時候,丁子恒發過一次言。他重複了一番別人都說過的話,顯得平乏而空洞。依然有人批判他的「溫情主義」,但這一回丁子恒不再重蹈舊轍。他沉默著,聽著人們在批判蘇非聰的同時,也批判著他。他想,雖然我承擔不起「右派」這頂帽子,可是我同樣也承擔不起自己良心的折磨。

  領導亦同丁子恒作了談話,批評他的右傾同情思想。便有議論傳來,說因為總工室只有三個指標,丁子恒才當了個「漏網右派」。這議論令丁子恒出了一身冷汗。

  十四

  這一年,烏泥湖有六家出了右派。他們是:

  甲字樓上左舍吉迪成家;

  丁字樓上左舍蘇非聰家;

  己字樓下左舍林嘉禾家;

  庚字樓下右舍李琛明家;

  辛字樓上右舍沈佳士家;

  壬字樓上左舍王唯康家。

  十五

  1957年的最後一天,也將被冷颼颼的寒風吹刮而去。這日下午,丁子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蹣跚在前的蘇非聰。他的身影在陣陣撲面而來的風中,如飄如搖,而他的每一個步伐卻又顯得那麼沉重。丁子恒遠遠地走在後面,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年初他們一起頂著風雪看房子的情景一次次浮在眼前,甚至仍能聽到「咦?一座寺廟;哦!兩個和尚」的說笑。

  如此,丁子恒心裡湧出哀傷。他想,1957年瞬間將成往事。往事隨風而去,永不復返。而人們卻永遠只會對著面前的日子說:新的一年來臨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