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桃花燦爛 | 上頁 下頁


  照粞的母親的意思,這一生再辛苦,也要將三個孩子培養上大學。但母親的願望面對文化大革命只是一個美麗的幻想而已。華高中畢業娟初中畢業,兩人便結伴一起下了鄉。華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並不清楚,是父親回來後,粞躲在床上聽母親邊哭邊數落他的父親,他才明白為什麼華和娟選擇了她們現在的生活。粞被她們的事震驚得心都發抖了。粞卻只能保持一種沉默。

  華和娟是一起下鄉的,因為父親,她們很多年都抽調不出來。在一個春天的夜晚,鄰近的人都過河去公社看電影了,華因娟生了病便留下來照料娟隊裡放牛的者頭兒端了一碗雞湯進了門。老頭兒說是見娟病得可憐。華和娟同這者頭兒一向也熟,什麼也沒在意。華使勁地向老頭兒表示感謝。華在說話時漸漸覺得老頭兒哪兒不對勁了。他眼睛突然放出異彩,一向佝著的背也伸直了。華沒來得及設防,便叫他鐵鉗似的手臂給挾住。華掙脫不開,只一會兒,她便倒了下來。老頭兒扒淨了華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謀已久的事。臨走時,還沒忘記將雞湯倒在娟的碗裡並將他的那只碗帶走。這是一個喪妻多年的老鰥夫。娟是時正發高燒,喉嚨嘶啞得喊叫不出,未等這一幕結束,她便恐懼得昏了過去。這件事第二天便傳遍了。華和娟都躲在床上不吃不喝。老頭兒不兒日被抓走了,村裡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車時,紛紛求情說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這麼幹的,村裡人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華日日以淚洗面,覺得自己無臉見人。更糟糕的是,兩三個月後,華懷孕了。村裡人都視為稀奇。因為那老頭兒結婚多年未曾得子,而華卻只一下子就給他懷了一個。華沒膽量去醫院打胎,華害怕嘲笑,便是在這當口,那老頭兒的侄兒找到華,說他願同華結婚,共同撫養這個孩子。村裡老少都說這真是再好不過。華已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便同意了。華結了婚之後,粞的母親才知道這件事。粞記得母親拿著華的信邊看邊大罵華蠢,然後打點行裝字次日清晨匆匆趕到華那裡。當母親一星期返回後,粞再沒聽她說什麼。粞只覺得母親很深刻地沉默了幾個月。粞一直以為無非是為華找了個鄉下人的緣故。華懷的那個孩子沒生下就死了。幸虧死了,否則,粞想,華會怎麼待他呢?華的丈夫又怎麼待他呢?華後來又生了兩男一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一個農夫之妻。娟卻一直沒有結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場景永遠映在她的腦海裡之故。娟後來到附近的磷礦當了工人,又後來,作了磷礦小學的教師。娟心如古井,過著單調而枯乾的生活。什麼人都動搖不了她獨身的決心。娟才三十出頭,乍望去,已擁有了五十歲婦人的蒼老和病弱。人們都說娟活不到四十歲,娟自己亦作如此之想。曾經,娟給粞寫過一信,說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請粞一定要多多幫助華,華是因為她才弄到這一步的。粞一時未明白,何故華是為娟如此這般。

  華被姦污那年是華和娟下鄉的第五個年頭。父親在聽母親陳述這段傷心事時沒有如往常一般同母親鬥嘴。只是好久好久,父親才低低地咕嚕了一聲,說:「這未必都算在我的名下?」父親的聲音很小,只有同他睡在一張床的粞聽見了,粞的母親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父親卻再沒重複,粞只是覺出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過早餐,對父親說了聲要出去玩玩類的話便走了。父親那一刻正牢騷面窩比以前難吃多了的問題。粞知道父親不關心他的出門或是在家,父親關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吃他自己的穿。父系的形象已同剛回時太不一樣了。父親的背伸直了,經過有效的治療,眼睛也亮了起來。少曬太陽之故,父親也白了許多。父親開始逐日地恢復他舊有的作派和裝束,有一天,粞居然還看到他衣袋裡已擱上了一條角上染著圖案的真絲手絹。父親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騎著自行車奔站長王留家去了。粞想縱然許諾了沈可為,但也該探探王留的口氣才是。人不能只給自己留一條路走。

  粞到王留家時,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買了兩瓶,其中一瓶乃董酒。粞咬了咬牙才橫心買下的,王留拎起酒眯著眼對著陽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爾後連聲道:「好酒,好酒。」

  粞沒說是自己特地買的。粞只是說朋友送給他的。他家裡沒人喝,今天出門辦事、路過這裡,順手就帶來了,粞說:「讓憧酒的人去喝這董酒,是酒的福氣,若讓我喝,效果跟喝藥一樣。一番話,說得王留哈哈大笑。

  雖是順路,粞自然也要小坐片刻。王留正在酒頭上,興致也好,拉上粞一起喝兩口,很自然地扯到了沈可為身上。

  王留說:「他媽的,無非仗著他老舅的腰杆硬,不把老子放在眼裡。」

  粞說:「他看上去也還能幹,對工作也還負責任。」

  王留說:「他就一張嘴不錯,死的能說活,真本事在哪裡?拿出來看看?告訴你陸粞,真本事還得靠時光磨,才磨得出來,我十四歲拉板車,到現在多少年了,四十二年了。我什麼沒見過?」

  粞說:「既然沈可為沒什麼真本事,您可以不接受哇?」

  王留歎了口氣,說「跟你講實話,陸粞。沈可為不光是他舅舅硬塞他來,也是局裡的意思。想叫他鍛煉鍛煉,熟悉下面業務,然後去當公司經理。沈可為早先在部隊當過副營長呢?」

  粞心裡一動,說:「哦?!這麼回事。」

  粞覺得自己沒什麼可猶豫的了、跟著沈可為幹,既然他這麼瞧得起自己。

  粞臨走出門時,王留想起什麼,說:「你跟著我好好幹,沈遲早要上去,他那個位子我會讓你去的,你再苦幾個月,我保險讓你出頭。」

  粞嘴上寒暄了幾句,心裡卻冷笑一聲。

  粞騎車到街上。被昨天的雨沖打得灰黑發亮的馬路已幹了,變得灰白灰白的。太陽是緊隨著雨的步予而來的;一下子使將空氣曬得溫熱。

  粞見已是正午時分,使隨便尋了家餐館。粞買了一碗熱乾麵。粞在吃面時,發現了一個女孩挽著一個小夥子從餐館門前走過。粞的心忽地往上提了一下。他恍惚看出那女孩是星子。粞不覺有些忙亂。他三口兩口吞下了面,順著女孩和小夥子去的方向追上了前。粞滿心不是滋味,他大步追時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了又怎麼樣。實際上粞走近那兩人後,才發現女孩根本不是星子。只是穿了同星子相同的裙子,個頭又差不多而已。粞將自己嘲笑了一番,又回餐館門前取自行車。

  粞在用鑰匙開車鎖時,仿佛覺出他在突然間明白了幾年前的星子是怎樣地痛苦過。那種痛苦适才在他大步追別人的三分鐘內他嘗到了。

  粞一直不知道星子是如何聞知他和水香的事的。直到星子上大學。粞送她過江時,站在船舷邊。粞看著兩隻江鷗交錯地飛行在船尾,很輕盈亦很歡快。江面在陽光下抖著炫目的光。粞身邊的星子因上大學的興奮臉上仿佛塗抹著油彩,熠熠照人,粞一陣衝動,他不禁脫口而出:「星子,我非常愛你。」

  星子詫異地望著他,眼睛愈加地明亮了起來,星子說:「過去我也非常地愛你。」

  粞說:現在呢?能像過去那樣不?

  星子在粞急切的追問中扭轉過臉向對岸望去。粞很難堪,也頗酸楚。星子的動作是給他的回答麼?粞揣摸著。

  星子片刻後轉過面孔說了她是怎麼知道粞另有所愛的,而在那之前,她以為除了她誰能佔據粞的心呢?

  粞便是在船行江上時聽她講了那段往事,那幾乎是一個春天裡的憂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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