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隨天去 | 上頁 下頁


  水下濕漉著全身回到收購站時,天美已經睡了。她屋裡的燈也是黑的。水下走進院裡,站在月光下。天美屋子的一面牆全被月光照著,就仿佛月光掛在那裡。水下望著那牆,心裡又有一陣陣的熱潮湧著。院裡靜靜的,空無一人。水下覺得他能聽到天美躺在床上的呼吸之聲。水下忍著。那聲音越來越撩人。水下還是忍著。撩人的聲音漸漸地成了音樂,一縷一縷地鑽進水下的心裡。水下忍不住了。水下搬起院裡鐵砣到天美的窗下,然後爬了上去。

  月光從窗戶一直落到天美的床上。天美什麼都沒蓋,就在月光之下,仰躺著。天美的頭髮是散開的,有一大縷蒙住了臉。天美的兩腿大叉著。一隻手放在腿上,一隻手甩到了頭頂。床上天美的身體充滿了欲望。窗外水下的眼睛也充滿了欲望。這兩份欲望糾纏在一起,如同鞭子不停地抽打著水下。水下好想進屋去,好想從天美身體的每一處縫隙鑽進去。讓自己成為天美身上的一個部分。

  這夜晚,睡在小雜屋的水下心裡突然有一種絞心的痛苦。這痛苦狠狠地折磨著他的身心。他甚至不知道拿自己這個人怎麼辦才好。他坐下難受,站著也難受,靠在牆根難受,睡在床上更難受。水下用一隻手掐著自己的另一隻手。指甲把手背的肉掐得很痛。水下想,我不能動。我不能出門。我不能進那邊的屋。我不能這麼下作。我不能對不住天美姨。我不能比三霸還要壞。我不能讓爹媽替我急。我不能犯罪。我不能坐牢。我不能成了一個流氓。

  水下醒來時,天已大亮。他從床上坐起,突然看到天美就站在他的門口。水下呆住了。天美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隔著薄紗能看到裡面的乳罩。天美笑吟吟著。水下有些難為情。不知道天美看到了自己的什麼。天美說,水下,昨晚上跑哪兒去了?水下說,沒去哪兒。天美說,你為什麼那麼慌張?怕我吃了你?水下說,哪裡。天美說,那為什麼?水下說,我不敢說。天美說,有什麼不敢的?你說吧。水下說,我不敢。天美笑道,一個大男人,有話都不敢說?你說吧。你說什麼姨都會聽。水下說,我還是不敢。天美說,怎麼這麼沒出息?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呀?說呀。我今天非讓你說出來不可。我就是想聽聽你當時想些什麼。你說了,我能幫您的就幫你。

  水下窘在那裡。天美走了進來。她坐在了水下的床邊。水下突然又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是他在十年前聞到過的味道。那味道深深地刺激著水下。水下記起了他曾經對天美的親吻。突然間,他又想要好好地親吻天美。

  天美說,水下,你怎麼經常突然就呆掉了?把你的話說出來嘛。我想聽哩。水下心裡突突著。他想說我就只想抱著你,還想說我想要親你。最想說我想晚上跟你睡在一起。可是話到了嘴邊,水下醒了醒,他知道這些都不能說。水下說,我想跟姨說,水文站要招我去他們那裡做事。我怕姨會不高興。

  天美臉上掠過幾絲失望。但她一下子恢復了滿臉的笑意。天美說,怎麼會?那邊當然好。吃國家的糧。比我這裡有前程。我還會替你高興哩。水下說,姨你同意?天美說,當然同意。你不如今天就走吧。早些去,免得被別人搶了名額。天美說完,嫣然一笑,身體一扭就出了門。

  出了門的天美大聲地唱了一句歌。東邊我的美人呀西邊黃河流。就只唱了一句,然後便沒出聲了。水下從窗子朝院裡望去。天美也正朝著他的小雜屋望著。臉上和眼睛裡都滿是憂鬱。這憂鬱讓水下有點心疼。但水下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能這麼著在這裡呆下去了。

  第八章

  水文站招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水下。水文站的朱站長當年剛去水文站上班時,單身漢一個,常去水下家。水下的媽幫他洗一下衣被炒幾個小菜。水下的爸則陪著他喝兩口小酒。這樣,朱站長心裡對水下家總有一份感激存著。這回招人,想去的人很多,朱站長沒有半點猶豫,在幾十個人中挑了水下。

  水下從第一天上班起就心神不寧。水下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裡。並且永遠也不會在這裡。水下的心就放在那個小小鎮上的小小收購站。在這裡晃來晃去的只是他空空的一個軀殼。朱站長帶著水下沿江而行,教水下怎麼樣看水位,怎麼樣做記錄。事情很簡單,只是水下沒心思。一沒心思,腦子就顯得笨。朱站長提示幾次後便不解了。朱站長說,水下,你怎麼成天都跟丟了魂似的?水下想,哪裡丟了?是根本沒帶上身哩。

  不管怎麼樣,水下還是在水文站呆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有如百年。水下覺得自己好悶。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便到江邊去。坐在江灘上,看水悶聲悶氣地流下去。四下裡黑燈瞎火的,對岸也看不到一點燈光。偶爾有船過,叫一兩聲,聽上去也是悶悶的聲音。黑暗中,水下的眼邊晃來晃去的還是天美的影子。水下覺得自己再不去看一眼天美說不定會死掉。可是水下找不到去看天美的理由。水下知道自己腦子裡成天只想這一件事很是羞恥。他好想拋開來不去想它,就像自己從來沒有去過收購站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天美一樣。可是他卻無論如何排遣不開。就仿佛他在收購站的每一天日子都如絲一樣,全部絞在了一起,然後又緊緊地紮在他的心上,成了一個大結。除非一把火,燒掉那結,才能解開。可是那結若被火燒掉,他的心豈不是也會一起燒焦掉麼。水下好想找個地方傾訴自己,他想如果他說出來了,心裡可能會鬆快許多。可是這樣的事又怎麼能跟人說呢?這只能是水下自己的隱秘。水下自己在心裡千轉百繞著,絞盡腦汁著,可水下還是沒辦法把自己從自己的隱秘中拯救出來。

  發工資了。這是水下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工資。工資裝在一個小紅包裡。朱站長看著水下笑,問水下高興不。水下說,高興。朱站長便說,頭一回拿錢,去給爹媽買點東西孝敬,要是有自己喜歡的人,也可以去買份禮物。水下把後面一句話聽進去了。心裡振了振。

  水下有理由了。他要買點什麼送給天美。他是一個賺公家錢的人了。他應該回報天美曾經對他有過的關照。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個理由。這理由好得任何人都無話可說。

  星期天的時候,水下揣著錢,騎著那輛破得叮噹響的自行車又一次沿堤飛奔。陽光沒那麼強了,可是水下的臉上依然被照得通紅。汗水依然從他的額頭一直流到脖子,流進他的胸脯。

  水下在縣裡最大的商場裡徘徊了兩三個小時。水下為天美挑了一個藍色的發圈。水下一直覺得天美把頭髮紮成髮髻顯老。如果天美散披著頭髮就不像一個滿了三十歲的人。水下還為天美買了一條珍珠項鍊。項鍊當然不是真珍珠做的。但很漂亮。水下覺得漂亮就好。賣項鍊的小姐打量著水下說,給誰買?水下大聲說,給我的女人買。水下心裡充滿著自信,因此他的話也說得十分自豪。

  下午三點多,水下到了鎮上天美的收購站。這時間前去送廢品的人已經很少了,天美會閑一些。水下看到收購站的門框就開始激動。沒有進門,水下就叫了起來,姨!姨!水下的聲音有些失態。

  院子裡的廢品堆放得亂七八糟。天美穿了件打著補丁的襯衣,脖子上搭著毛巾。因為揩汗多的緣故,毛巾已經都黑掉了。天美嘴上正在罵著,沒見過你這麼懶的人,真是懶得抽筋剝皮。就你這樣的五個加起來,也頂不了人家水下一下。水下是人,你怎麼就不是?我有你搭幫比沒你還累。你懶了去死呀!你最好明天就給我滾你媽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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