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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幾乎同時,水上燈在窗口擺放了一盆仙人掌,然後就倚坐在窗口。在這樣的夜晚,她亦有著一份擔心。但她擔心的不是水文。這個人是不需要擔心的。自她認識他起,他在漢口便是作威作福無所不能之人。就算被日本人抓進監獄,他依然有辦法出來。這個天下雖然是日本人的了,但他們在日本人掌控下依然過著好日子,依然逍遙地在漢口來來去去。這樣的人,需要她水上燈擔心個什麼?

  她擔心的卻是陳仁厚。這是她引以為同類的人。在這個世上,他們一樣的無父無母,一樣的寄人籬下,一樣的孤單。眼下,這個孤單的人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他會不會被日本人抓走?他會不會去把他的表哥交換出來?他會不會到這裡來帶她離開?

  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夜已深得連土地都已睡了過去。蟲鳴的聲音被這蒼涼的季節所掩埋。仿佛聽不到世界的呼吸。只有日本人偶爾的哨音和皮靴的落地聲,昭示著這世界還在苟延殘喘。

  天已微明瞭。水上燈知道,陳仁厚不會再來,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直以來,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這次也一樣。天一亮,她就離開漢口。這個讓她極愛又讓她極恨的漢口呵,水上燈想,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來。

  拿著地址和簡單的行李,水上燈隨著大批逃難的人朝郊區走。沒走多遠,便聽到美軍飛機嗡嗡聲,很快爆炸轟隆響起。水上燈想,不知道這般轟炸死的日本人多還是中國人多。因為玫瑰紅的被炸死,水上燈對美國飛機也充滿厭恨。她想,你炸日本人好了,你憑什麼把我們中國人也炸得粉身碎骨呢?難道炸死日本人還要拉中國人當墊背?

  坐船過了漢水,行至十裡鋪,水上燈才雇到馬車。此時的她,渾身酸疼,腳亦起泡。馬車夫說,你一個女人家怎麼能獨自逃難呢?水上燈說,我跟我男人約好了會合的地點。

  馬車依著地址將她載到陳仁厚的朋友家時,天已見黑。令水上燈目瞪口呆的是,這個地方已是一片廢墟。仿佛前幾天剛剛被火焚燒。水上燈急得大聲喊,張老伯!張老伯!四下裡卻無人應答。馬車夫說,這樣喊哪有用?這麼個大冷天,房子已經沒了,怎麼會有人留下?不如我載你到鎮上,你先住下,明天白天再來找人。

  水上燈只能再上馬車。夜色中,村裡傳出陣陣的狗吠,水上燈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從皂市坐在餘天嘯馬車上的情景。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令人心碎。她想,我這一生要經歷多少磨難才能完成呢?

  鎮上只有一個客店,已經住滿逃難的人。所幸女店主認出了水上燈,說是日本人來之前特意跟著婆婆一起進漢口看過她的戲。店主是個大嫂,家裡男人早已經上了前線,用她的話說,恐怕老早就被日本人打死,骨頭都可以用來打鼓了。她說話時,面帶微笑,眼裡卻滿是無奈,就仿佛一切都認了命。女店主讓水上燈住進自己房間裡,說她願意住多久都行。

  水上燈一直沒有說話,她心情沮喪,不知道前面的日子會是怎樣。在一片心地茫然中,熬過了她的第一夜。次日一早,水上燈再次去找張老伯,但是她的眼前除了廢墟,只有廢墟。她在那裡坐了一整天,幾近天黑,沒有見到一個人,也沒有吃過一點東西,甚至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上。第三日,她還去。甚至徒步走到了鄰近的村莊,四下打探,卻沒有人知道一個姓張的老伯,而那片被火燒過的廢墟,除了她,幾乎再沒有一個人去過。她的心境沉落迷茫之地。走在返回客店的路上,那種感覺就仿佛自己當年從洪順班逃亡出來背著包袱一個人在小路上疾奔的心情一樣。

  大約白天裡受風寒,加上心情壓抑,水上燈開始生病。昏沉之間,往事全都變成了夢,一遍遍在她腦子裡回轉,就仿佛演一場連台戲,沒完沒了。

  不知許久,在沉沉的夢霧中,她感覺自己被人抬了起來,感覺身體在馬車上晃,感覺身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感覺被人背著,感覺像是躺在水波上搖晃,感覺身子被放上了床,感覺有人替她拿脈,感覺有人喂她喝水,感覺有人吹滅了燭燈,感覺黑暗像是深淵,深得見不到底。然後在這底的深處,她看到一絲亮光。她伸手去捕捉,就像兒時,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捕捉著滲進屋縫裡的陽光。那道光亮,是那樣的飄渺虛幻,那樣的滑溜靈活,她怎麼都捕捉不住。

  水上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個陌生人家。泥土的牆,木頭的梁,梁上吊著幾條鹹魚,床下有兩個雞咕咕地進來,拉了泡屎,又咕咕地出去。空氣帶著溫潤,聞之有幾分腥氣。眼前一切是她連夢裡都沒到過的地方。她不由驚坐而起,四下打量,怔忡間腦子在想,這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兒?

  一個戴著藍花土布頭巾的大媽端了一碗水進來,嘴上說,姑娘,你醒了?水上燈說,這是什麼地方。大媽說,這是在漢湖呀。水上燈說,我怎麼到這裡來了?大媽說,我兒子說,你是漢口的名角,不肯給日本人演戲,恐怕日本人最近會抓你,就要我們一定保護你。水上燈說,你兒子是哪個?大媽說,我兒子叫三根子,你不認識?水上燈搖搖頭,說不認識。大媽忙說,我男人姓胡,叫胡老根。我姓杜。我家老三就叫胡三根。大的兩個,大根在發洪水那年就死了,二根上了前線,死活也不曉得。三根子就跟著村裡的爺們抗日。這小日本打都打到這裡來了,說是殺了城裡好多人,三根子說,不抗他們,我們這邊也沒有命活。水上燈有些驚異,說你們這邊日本人沒過來?大媽說,太遠啦,怕是小日本的腳走不過來,早些年,從漢東過了一趟路,這之後就沒來。也沒幾戶人家,搶點雞鴨跑這麼遠,怕也不合算。聽大媽這一說,水上燈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媽便說,會笑就好,會笑這病就好了一大半。

  到晚上,喝了點蓮藕湯,出了一身大汗,又有胡大媽一邊說著閒話,水上燈心頭一松,身體便輕爽了許多。

  整個冬天,水上燈都住在漢湖邊的胡家。家裡只剩下胡老根和胡大媽兩人。直到春節,水上燈都沒見到他們的兒子三根子。水上燈很想知道,是什麼人讓這個她素不相識的三根子把她送到他的家裡來保護。她想,應該是陳仁厚吧?可是他說過,要帶她去後方的,為什麼又不來了呢?水上燈常常整晚上想著這個問題,但卻始終沒能想透。

  日子在無比的清寂中一天天地朝前走。比之在漢口的時日,雖然充滿著安全,卻也充滿著死寂。尤其面對無數戲迷已習慣的水上燈,一連數月只面對著胡老根和胡大媽兩個人,其孤單,無以言表。胡老根幾乎不發一言,只是幹活,幸虧胡大媽喜歡說話。但水上燈還是有一種被寂寞所壓迫的感覺。

  胡大媽看了出來,便說,你就唱戲吧。去對著湖唱,湖底下魚兒多的是,比看戲的人多。你唱給它們聽好了。聽了你的戲,魚長得好。水上燈笑了笑,沒有作聲。魚兒沒有喝彩,不會鼓掌,這些,對於水上燈來說,已是她舞臺生活的一個部分。

  春天到來的時候,湖岸泛出綠色,草色青青中,野花開始茂盛。湖水的漣漪也隨著春風的吹拂,動盪得有姿有色。有一天,水上燈嗓門癢癢著,站在湖邊,突然就開了嗓。她唱的是《昭君出塞》。

  哎喲喲,可憐我離了金華地,

  回頭望不見,不見漢王家。

  怎不叫人恨轉加,怎不叫人恨轉加!

  心懷著這相思,好叫人來都牽掛,

  恨奸賊定計害咱,恨奸賊定計害咱。

  哪裡有真心真意插戴花,

  惹人愁野草閑花,惹人愁野草閑花。

  縱有羊羔美酒難吞下,

  止不住兩淚如麻,止不住兩淚如麻。

  見幾個韃子們嘰哩咕嚕說的什麼番邦話,

  路迢迢萬里黃沙,路迢迢萬里黃沙。

  今日裡昭君出了嫁,

  在馬上彈琵琶,在馬上彈琵琶。

  歎淚珠兒濕透香羅帕。

  直唱得她自己淚流滿面,仿佛她就是那個離鄉背井,回望家鄉,一哭三歎的王昭君。

  連連幾天陽光明媚,水上燈便坐在陽光的湖邊,連連地唱了幾天。唱著唱著,竟把心唱靜了下來。有一天,她唱時突然想起以前徐江蓮教戲時常跟她說起的飽記師傅。戲子識字的少,所有的戲都靠記憶和口傳。這樣便有了飽記師傅。他們什麼戲都聽,什麼都學,然後把所有的臺本戲譜詞牌都背下來,牢記在心。在演出時守台,有人會唱聽由人唱,無人會唱則自己上。來學者教,誤場者救。甚至鑼鼓點子都報得出口。靠了這些飽記師傅,漢劇一代一代傳下去,一直傳到現在。水上燈想,也不曉得日本人什麼時候走,就算沒有戲演了,但漢戲不能丟呀。

  想罷,心裡竟是一亮。於是她每天來到湖邊,將她曾經學過的戲,反反復複地唱著記著。有時候,胡老根和胡大媽閒時,也會坐在旁邊一邊織漁網一邊聽。胡大媽說,這輩子最賺的就是現在,天天能聽漢口的名角唱大戲。

  日本人便是在水上燈日復一日的清亮婉轉的戲聲中,舉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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