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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離開漢口。這四個字轟的一下,在水上燈腦子裡炸響。她驀然想起玫瑰紅的逃避。在那個與萬江亭相約出走的夜晚,玫瑰紅因為捨不得漢口,終是沒有走。而她水上燈呢?難道捨得?離開了漢口,她能做什麼?她的戲臺呢?她的戲迷呢?她的漢戲呢?沒有了這些,她又是什麼?還是當那個苦到骨頭裡的水滴麼?瞬間她就理解了當年的玫瑰紅。

  水上燈推開了陳仁厚,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能離開漢口。陳仁厚的眼睛掠過幾分失望,但很快他平靜了自己。陳仁厚說,我知道。離開了漢口,水上燈就沒有了光明。水上燈悲傷道,有些事,我真的沒辦法。仁厚,你要原諒我。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絕望。水上燈說,我只希望你能經常來看看我。我的心永遠都是你的。陳仁厚輕歎一口氣,說我記得。

  兩人親吻著互道離別,嘴唇卻都是冰涼的。

  很晚了,張晉生過來找水上燈。開門進屋,他仍然板著面孔。水上燈坐在床邊,沒有理他。張晉生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半天才說出話來。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讓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裡,一直都被你占得滿滿的。水上燈說,既然你真愛我,為什麼不問一下怎麼回事?張晉生說,我親眼都看到了,難道你還編得出什麼花招來?水上燈說,好。我問你,樂園的爆炸你聽到了吧?這就是陳仁厚和他的朋友一起幹的。日本人在抓人,我剛好在那裡。你說,這時候我要不要幫他逃過這一劫?我真要跟他走,他未娶我未嫁,又何需男扮女裝?明擺著是在躲避日本人,你怎麼不動腦子想想看。

  張晉生傻眼了。張晉生的強硬像紮了針眼的汽球,迅疾地疲軟下來。他吭吭哧哧說,如果是這樣,我原諒你。水上燈的臉上再次掛出了冷笑。她說,你原諒我?難道你覺得我會原諒你?

  次日早上,已經快中午了,水上燈打開門,一個東西倒下來。她嚇了一跳,一看卻是張晉生。張晉生揉著眼睛,說我怎麼睡著了呢?水上燈說,你這是幹什麼?張晉生說,我一早就來了,見你沒起床,不想吵你。就坐在這裡等。結果把自己等睡著了。張晉生拉了水上燈朝外走,出門叫了黃包車一直坐到中山馬路。下車後,走進一幢洋房。張晉生說,這是英國人當年蓋的。水上燈說,到這裡來做什麼?張晉生說,一會兒你就知道。

  洋房的電梯很小,呼呼地朝上升了幾下,到了四樓。張晉生牽著水上燈的手,出電梯,走進一個房間。房間裡有華麗的水晶燈和寬大的皮沙發。一張木櫃上還放著一架留聲機,張晉生在留聲機上放了張唱片,然後將唱針輕輕擱上,裡面響起悅耳的歌聲。房間另有幾個門,水上燈一一看過,發現是兩間臥室和一間廚房。還有一間儲藏室。廁所在另一角,寬敞明亮。水上燈說,洋人可真會過日子。

  張晉生笑了笑,說往後,這裡要歸中國人住。水上燈不解,說什麼意思?張晉生說,以後,這就是你的家。水上燈愕然道,我的家?張晉生說,是。我專門為你買的。水上燈更是糊塗。張晉生說,一個英國人急著回國,很便宜售出。我原不想要的。可是,我犯了嚴重的錯誤,連續兩次讓你傷心,甚至我差點就失去了你,我要用行動認錯。所以,我昨天半夜裡找到他,買下了這套房子。從此以後,在漢口,你就有了自己安穩的房間。這個英國人已經搬到旅館去了,我在他走之前,會辦好所有契稅。房主的姓名欄將會落上你的名字。是叫楊水滴,對嗎?

  張晉生拉著水上燈,坐到了沙發上。他說,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寧可拋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會拋棄你。但是,那天我從你那裡回家,半夜便接到急令,讓我立即去戴家山督陣。幾乎一去就開始戰鬥。我們有個連隊甚至跟日本人進行了陣地肉搏。我是晚上沿著張公堤和利智煙廠一邊打一邊撤退,才逃了出來。一出來,我就脫了那張皮,冒充老百姓。我回到漢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結果,你那裡已經被日本人封鎖,我根本無從知曉你會在哪裡。

  水上燈瞪大了眼睛,她說,是這樣嗎?張晉生說,接到命令,我心都碎了。我跟自己說,我錯了,我根本沒辦法保護水兒,我應該讓她跟演出隊一起走的。我太自私,不該留你在漢口陪我。如果你死了,兇手就是我。水兒,你現在知道,那天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你救了我。不然我會被自己的這個念頭折磨而死。

  水上燈想,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原來他沒有拋棄我。原來他去了戰場。原來他冒著更大的危險。我怎麼能怪他呢?

  張晉生仿佛知道水上燈的心情,一把摟過她。低聲道,水兒,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水上燈哽咽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錯怪了你。張晉生說,都過去了。現在我們既然重逢,這是我們的運氣。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喜歡這房子嗎?水兒,你還沒有告訴我哩。水上燈說,非常喜歡。這是我生平得到的最好禮物。張晉生說,跟你送給我的相比,這個微不足道。水上燈說,可是我送給了你什麼呢?張晉生說,請你把你的心送給我,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了。

  二

  水文出門辦貨,在街頭看到了水上燈。淪陷之後,他一直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一刻突然見到,居然驚喜得手足發顫。

  水上燈穿著件寬大的閑服,將小小的身軀套在裡面。她手上拎著一隻小坤包,一個人悠悠地走著。不時還停下來,看看櫥窗裡的東西。水文站在馬路對面,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悵然立即滿心。不知何故,水文每次見到這個女人心裡都會有一份異樣的感覺。水文是一個冷靜理智而又相當克制的人,但是,每逢見到水上燈,他會突然覺得自己的所謂冷靜理智以及克制力,都在一一喪失。

  忍不住,水文跟著水上燈往前走。水上燈走到一家餐廳門前,跟一個人打招呼。水文看清了,這個人是張晉生。水文有點訝異,他不知道張晉生跟水上燈是什麼關係。

  次日,水文便托人將張晉生打探了一番。以前做警察的時候,水文跟張晉生也算有過往來。水文便專程去了張晉生的公司一趟。水文遞上五福茶園的名片,約他往後去那裡喝茶,然後方說正題。水文說,過幾天犬子滿十歲,打算辦一個小小的堂會,有人告知說,水上燈實屬張先生紅顏知己。能否勞動張先生幫忙請她一下?這年月,日本人橫行鄉里,到處都是日本小調,聽得人心煩。如果能夠聽聽名角在家裡唱漢劇,也算是一份安慰。

  張晉生聽此一說,心下釋然。立即道,你找對人了。我們正在戀愛。水文當即心裡一涼,但仍然沉著道,是嗎?那真是我的運氣。要結婚嗎?張晉生說,眼下還沒打算。這世道,哪裡好結婚,是吧?水文心裡仿佛松了一下,說也是。張晉生說,水先生家的慶生會有沒有日本人?水文說,當然沒有。張晉生說,那就更沒問題。

  晚上張晉生便去找水上燈。住進新房後,水上燈一直在興奮。想起童年睡在破房的角落裡,伸手捕捉從牆縫漏進屋裡的陽光,那情景仿佛歷歷在目。同她的父母比,她已經是在天堂了。曾經她想讓自己變成一個有錢的人,但她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去擁有一套這樣寬敞和漂亮的房子。現在,並沒有費多大的氣力,張晉生卻給了她。她甚至會莫名其妙地想,一個女人,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地得到?而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竟然可以這樣慷慨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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