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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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燈說,難道只有他才行嗎?魏典之說,慢慢找,當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時間不等人呀。另外,水上燈小姐就是住進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勢力的人來庇護。而且還要弄到一張居留證。張晉生在那一帶呆的時間很長,就算脫了軍服,但到底說話不一樣。這個只有他能做到。你們不是朋友嗎? 水上燈沒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陳仁厚。陳仁厚說,怎麼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說,他幫法國人後,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來。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水上燈小姐最好明天就能住進法租界,不然,呆在這個難民區,天曉得會出什麼事?如果你們覺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陳仁厚心如刀絞,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夜晚,水上燈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睡不著。與張晉生交往的所有細節,突然歷歷在目。他的甜言蜜語他的熱情浪漫他的擔驚受怕,想想,心裡還是有幾分暖意。只是,他為什麼會突然消失不見,而現在又成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這在水上燈心裡是個結。 突然她的房間有輕輕的敲門聲。她心知是陳仁厚,便爬起來,打開了門。陳仁厚一進門便將她擁在懷裡,半天不說一句話。水上燈伸手撫了一下他的臉,結果沾了一手的眼淚。 水上燈說,你真要把我交給他?陳仁厚說,我沒有選擇。因為他能辦到的事情,我沒辦法辦到。水上燈說,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嗎?陳仁厚說,你認為張晉生會幫助我嗎?水上燈哭了起來,說你這個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來了?陳仁厚亦哽咽道,我怎麼會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別的傷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膽。水上燈說,你可以常來看我嗎?陳仁厚說,我儘量來。我要把你放在心裡,日日夜夜都看著你。 窗外的月光很溫和地落在大地上。無邊無際的溶溶月色下,是無邊無際的殘酷和痛苦。 對於水上燈和陳仁厚來說,這是兩個人的又一個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約張晉生在邦可西餐廳會面時,張晉生還有點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圓桌邊,他拈著小鋼勺輕輕攪動著咖啡,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魏典之說話。突然間,他聽到魏典之說起了水上燈,頓時驚得手上咖啡幾乎潑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水上燈都在他的夢裡。在不知她生死的日子裡,他一直為自己最後的退縮悔恨不已。其實,張晉生清早便出了門。行至法租界柵欄處,恰遇督守柵欄邊的一個法國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說,法租界現在只出不進。整個漢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個安全島。張晉生說,我去帶一個朋友進來,可以嗎?法國朋友說,回家去吧,中國人說,大難臨頭各自飛,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張晉生心裡便有些亂。返回自己屋裡,小坐了一會兒,渾身不安,最後還是準備去找水上燈。結果在他開門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萬沒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們的出現,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勢已定,水上燈與他之間必定將隔千山萬水。他心裡有無限的痛,卻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隨園酒家小小的房間裡,張晉生見到水上燈,他百感交集,幾乎想撲過去擁抱她。但水上燈臉色卻是淡淡的,眼睛裡甚至有怨恨。張晉生很想為自己作一番解釋,水上燈卻打斷了他。水上燈說,張先生,聽魏老闆說,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張晉生說,當然,當然。水上燈說,那就走吧。 張晉生想讓水上燈先住進肖府,且說肖府現在只有玫瑰紅一人住在那裡,應該會比較舒適。水上燈冷冷道,如果我想住進肖府,還用得著找你安排嗎?玫瑰紅跟你是親戚還是跟我是親戚?一句話撐得張晉生無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贊同水上燈跟玫瑰紅攪在一起。自萬江亭死後,魏典之對玫瑰紅滿心都是厭惡。魏典之說,如果水上燈小姐住進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難了。張晉生想了想,便說,好吧。先到德明飯店住下,然後我去幫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這裡就是。 水上燈這次坐的是黃包車。好久沒有坐漢口的黃包車了。一腳踏上去,心裡竟有些許的微瀾。半個多小時後,進了法租界。只不過幾個月,這裡已然變得不相識起來。街上人多,嘈雜聲更甚以往。張晉生說,漢口但凡有點能耐的人,幾乎全都搬進了這裡。酒店裡已被住家包滿,每幢房子都住滿了人。一房東二房東三房東遍地都是。所以一兩天內,恐怕還租不到屋子。水上燈說,租不到我就住酒店好了。張晉生說,這樣大氣派的話,也只有水上燈小姐敢說。水上燈說,不行嗎?張晉生笑了笑,沒回答。他想,只要能補償你,花多少錢我都願意。 陳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裡,聽候消息。魏典之長歎著說,這世道就是這樣。我親眼看到萬老闆為情而死。但你跟萬老闆不同,萬老闆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給了人家。你既這麼做了,還不索性灑脫一點?陳仁厚苦笑道,我又怎麼灑脫得起來? 水上燈的中飯便在德明飯店吃。張晉生為水上燈點了法國餐。頭上璀璨華麗的吊燈,桌上玲瓏剔透的水晶杯,身邊低低的言談說笑,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令經歷了幾個月逃難生涯的水上燈恍若隔世。 水上燈只是低頭吃東西。她不想跟眼前的這個人說話。她心裡在想陳仁厚這時候在做什麼?他是不是很難過。早上分別時,他雖然沒有再流淚,甚至他拼命地掩飾自己,但他心裡的痛,水上燈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卻無奈。她不想再過那種漂泊的擔驚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靜和安寧,而陳仁厚卻沒辦法給她。走前她跟陳仁厚說,我也會放你在心裡,日日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張晉生為水上燈租到了房子。這是一幢別墅的樓上。樓下住著一個法國老太太。張晉生為了讓水上燈生活得舒適和安全,整整跑了三天,費了不少心機。張晉生把水上燈帶到這裡時,頗帶炫耀地說,看,這裡環境又乾淨又安靜,很適合你住。樓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說你是明星,她高興壞了。水上燈說,我是明星嗎?張先生是不是弄錯了,我是難民。張晉生說,水兒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好不好?水上燈說,那你覺得我應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跟你說話?張晉生遲疑片刻,說像以前那樣?水上燈說,你覺得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嗎?張晉生說,看你肯不肯給我機會解釋。水上燈說,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這幾個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頭,扔進舉水河裡。還有,路上遇到日本人,如果他們發現藏在一邊的我,只需要一梭子彈,我便滿身窟窿,春天就會化成那些樹林的肥料。 張晉生仿佛被打了一棍,頓時面如灰土。良久,張晉生方說,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水上燈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睡衣。絲綢睡衣散發著清香。這是張晉生買來的。式樣和花色,都讓水上燈喜歡。只有張晉生,能讓水上燈覺得生活舒服。在這樣的舒服之中,她的虛榮得到莫大的滿足。泡在浴缸裡,水上燈想,你能證明什麼呢? 夜晚,起了風。水上燈走出屋,站在露臺上。那裡,能看到江邊日本崗樓上的燈光。探照燈從長江的水面又轉向城裡。除了風,以及遠處巡街的皮靴聲,夜晚很寂靜。深邃的夜空與在鄉間看到的一樣,但心境卻全然不同。曾經無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適消解掉一半。已經幾天不知陳仁厚的消息,水上燈原以為自己會非常想念他。但現在,當她穿著絲綢睡衣站在法國老太太別墅的露臺上時,發現她的思念固然強烈,但卻不是那麼的痛苦。這感覺讓她無限傷感。她想,仁厚,對不起,雖然我愛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須過那種動盪漂泊以及恐怖的日子,我實在害怕。現在,能給我安全和寧靜的,就只有張晉生。是你把我還給他的,你恐怕再難收回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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