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 |
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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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歌婉轉而有力量,路過的行人,先是詫異,不禁佇足圍觀。再定睛看時,發現站在這裡唱歌的十個女子,居然都是漢戲名角。 唱完一曲,林上花便上前道,各位父老鄉親,我們今天特意來街頭賣唱。希望我們的歌聲不僅能喚醒各位抗日的熱忱,也希望我們的歌聲能換來各位的一片心意。這個心意就是各位聽了我們的歌,請支付聽歌的錢。我們希望這十個小籮能裝進多多的錢,這些錢,用來為前線將士買衣服買糧食買營養。 說完,十個姐妹背靠背地站在了一個圈,先鞠了一躬,然後向觀眾伸出手中的小籮。如有人放錢進去,她們便贈還一粒糖果。 或是被她們的行為感動,或是為了爭相觀看名角,人們紛紛解囊。人竟是越圍越多。一會兒,居然有些推搡。林上花突然發現有幾個人故意從中肇事。她低聲對大家說,要小心,好像有壞人在搗蛋。 人群中騷動更大。一個黑臉男人身後跟了一幫人,起哄著。觀眾中有人大聲制止,黑臉男人反手一拳打過去,瞬間將那個制止者的臉打得紅腫。黑臉男人道,女戲子本來就應該共和。漢口男人個個都睡得,為什麼我們就摸不得?跟我們上床去,就可以盡最大力了,而且我們捐的錢也會多得多。 十姊妹懷著憤怒,只是唱歌,不與還嘴。一曲又唱完了,但卻因為這幫人的鬧事,沒有人敢過來捐錢。十個姐妹憤然與這夥流氓吵起來。水上燈的旗袍都被撕扯破了。突然一群刷標語的青年路過這裡,有人高聲喊叫著,絕不讓流氓欺負我們的抗日姐妹。水上燈聽出來了,這是陳仁厚的聲音。她的心騰了一下。 好幾分鐘後,方聽到警察趕來的口哨。警察逮住幾個鬧事者,然後對林上花說,太危險了,以後你們宣傳抗日一定要跟男的一起出來。 雖然一場大驚,但把落在地上的銀角子和鈔票收撿起來,大家依然很高興。十隻小竹籮,競裝了好幾百塊錢。陳仁厚倚在牆角,當她們清點完錢,興奮地抱在一起慶祝時,陳仁厚也笑了起來。水上燈猶疑片刻,還是朝他走了過去。水上燈說,你怎麼沒在店裡?陳仁厚說,我參加了勞工抗日小組,我們隔幾天就要出來演講刷標語。今天正好碰上了。水上燈突然發現他的下巴有傷,不由驚叫,你受傷了?陳仁厚說,沒有呀。他一摸下巴,手上有血。水上燈在他攤開手掌時,發現他手上的傷似乎更重,又叫道,你手上也有傷。陳仁厚說,奇怪,我怎麼都沒發覺。水上燈嗔怪道,這麼大個人,受了傷都不知道? 水上燈把陳仁厚帶到自己家。她找來紗布和藥水,替他包紮。水上燈的臉離著陳仁厚很近,他聞到她髮際的清香,他抬著任由水上燈包紮的手不禁顫抖。水上燈說,不要動。陳仁厚說,它停不下來。水上燈說,為什麼?陳仁厚說,因為心動得厲害。 水上燈知他話意,便沒作聲。陳仁厚說,水滴,你知不知道,你已經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水上燈說,那你最好把她扔出去。陳仁厚說,怎麼可能?永遠也不可能。這些年來,我活這麼大,只有你,和我一起哭過痛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銘刻在心。水上燈沒說話。陳仁厚說,水滴,我知道我不配,你要不想聽,當我沒說。如果……如果當初我沒離開漢口,我繼續讀書,或許我已經上了大學,那樣的話,我不會給那個副官一點機會。 水上燈說,你亂說什麼呀!說完,突然有一種痛苦從她心裡漫向全身。這痛苦來自何處,她說不出來。她只覺得痛。愛也痛,不愛也痛。 水上燈離開陳仁厚,她站到窗口,望著長江,仿佛用了很大的勁才說出口。水上燈說,有一點,我一直跟你說得很清楚。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對他們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陳仁厚說,我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因為當年的仇恨而懷恨在心一輩子。那樣的話,你怎麼能生活得輕鬆呢?你最好轉移一下,把仇恨放到日本人身上去。水上燈說,對於我來說,他們跟日本人一樣,都是我的敵人。陳仁厚說,大表哥一直想讓我轉告你,所有的事他先前都不知道。他希望我能向你轉達他的歉意,而且他想要對你補償。水上燈說,他能把我爸爸補償回來嗎?如果不能,就別說這種話。陳仁厚輕歎了一口氣。 陳仁厚走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他苦笑一下,說只有老天爺知道我的心事,它在替我落淚。水上燈默默地望著他出門,聽著他下樓,慢慢地,他的腳步聲消失。水上燈傷感地想,我又能怎麼樣呢? 四 日本人的步伐離漢口越來越近。夜深人靜時,仿佛能聽到他們咚咚的行進聲。漢口的街巷夜夜都發出恐懼的悸顫。 肖府裡一片混亂。為了逃跑,裝箱都裝了幾天。汽車來來回回折騰了整整一夜,以將家中細軟裝上輪船帶到後方。肖錦富說,漢口淪陷,必定會像南京那樣,被日本人屠城。不跑,留在這裡便是死路。但是玫瑰紅卻堅決不走。玫瑰紅說,漢口是我的福地,我在這裡死不了。逃到外面,有鴉片抽嗎?有馬桶用嗎?沒有的話,我就不走。說罷想,當年我為了留漢口,連自己的所愛萬江亭都放棄了,現在,還能有比他更重要的東西讓我離開漢口嗎? 肖錦富見說不動她,便對張晉生說,這個女人我也煩了,她既然想留在這裡找死,就讓她死好了。你先留在漢口,替我看著點她,一是不准她跟別的男人混,二是如果她被日本人看上,你就替我把她斃掉。交待完自己便坐了輪船溯水而去。 張晉生雖則是滿口答應,心裡卻冷得如冰。於是便準備好便裝,將自己幾年收攢下的細軟收拾好,準備隨時逃回老家。他想,長官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日本人真打過來,難道我就不能脫掉這身軍皮,走我的人? 肖錦富走的當晚,玫瑰紅便派張晉生找來水上燈。玫瑰紅說,水滴,帶我去江亭的墓地吧。 水上燈心動了動,便去買了些紙錢和香燭,帶著玫瑰紅去到萬國公墓。萬江亭的墓前清理得乾乾淨淨。碑前有一個花瓶,瓶中一枝鮮花還沒完全落敗。水上燈吃了一驚,說好像經常有人來給萬叔掃墓。玫瑰紅說,是戲迷。定是魏典之他們。江亭就是他們的命。 玫瑰紅上香燒紙,嘴上道,江亭,對不起。到現在我才來看你。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上次我沒跟你離開漢口,這次日本人來了,我還是不打算離開漢口。上次是我貪戀漢口的富貴和風光,不想走,可這一次,我不肯離開,是我不想離你太遠。你去後,許多日子我都在想,如果那次我跟你走了,我們兩個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是不是已經有了孩子?你說過,如果我們有孩子,男孩就叫萬小江,女孩就叫萬小紅……說著玫瑰紅哭了起來。水上燈亦在一邊哭著,她說,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萬叔就算聽見了,會高興嗎?玫瑰紅說,你少多嘴! 水上燈從萬國公墓回家,一路心內哀傷。她想,沒有萬江亭,其實也不會有她的今天,說不定她就去哪個大戶人家幫傭去了。 進家門,尚未坐下來喝口水,林上花便匆匆跑來。兩人趕到漢戲公會。黃小合說,漢口危在旦夕。為了保護藝人,三廳領導通知我們的十個演出隊全部撤離到後方。水上燈怔了下,說什麼時候走?黃小合說,後天出發。你分在我這一隊。我們是第一隊。每個隊都簽發了軍用護照,並補助了二百元錢的旅費。水上燈說,我們要去哪裡?黃小合說,我們一隊準備走沙市經宜昌,一路宣傳抗日,然後進川到重慶。水上燈說,非得走嗎?黃小合說,我們漢劇藝人幾乎全部都同意撤離。我們的口號就是,絕不為敵人演戲!你是抗日的積極分子,又是名角,你更應該帶頭。水上燈說,那好。我聽公會的安排。我要隨大家一起去後方,繼續宣傳抗日。 次日,張晉生聞訊而至,萬般的不情願。水上燈說,我們有整整一隊人。張晉生說,你們是戲子。你們沒經歷過這些。見到敵人或遭遇炸彈,你們隨時散夥。假如你遇敵跑散了,你失群迷路了,你讓我不發瘋麼?而且這一路,會有多麼辛苦,你讓我又怎麼捨得?你這一走,誰知道還能不能見上面呢? 水上燈心一軟,便猶豫了。她說,可是我已經答應了黃老師。張晉生說,水兒,不要走。你在演出隊沒有一個親人,大難臨頭,不會有人顧你的。水上燈說,可是我在哪都沒有親人呀!張晉生說,你有。我就是你的親人。日本人真打過來,我帶你回我老家,我來照顧你。戰亂時候,親人要死守在一起。不然,就算活著,恐怕也會永失對方。昨晚上你也看到玫瑰紅是怎樣傷心的了。我不敢放你走。我怕以後找不到你。我不想做一輩子的傷心人。不管是守是撤,我們都要在一起。說著張晉生聲淚俱下,甚至單腿屈膝跪了下來。 水上燈從來沒有這樣被人看重過,她不覺看呆了眼,心裡的感動便壓倒了一切。她當即便說,我答應你。我不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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