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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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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水來了 一 雨落下來的時候,屋角開始漏雨。水滴用瓦缽接著雨水,看著它接滿,然後抱起它,蹣跚地走到門口,就地一倒。水便與天上落下的雨一起,從門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陰溝。窗邊的兩棵楊樹,樹繁葉茂。碗口大的樹葉被雨水打得嘩啦啦響。樹幹上爬著的毛毛蟲也都消失不見。 雨一連幾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為天要放晴,結果晚上又下了起來。父親楊二堂每天回來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水滴將幹衣服遞給楊二堂時,總是忍不住罵天,說什麼破天,像我們家房子一樣,也是個漏的? 原以為只是往常一樣的雨。漢口每到春夏之際,雨水總是會不期而至。小河邊上看水的人便緊張。發大水的警鐘仿佛隨時都可能敲響。後湖的漬水排不出去,已經漲得跟鐵路堤一般平。單洞門雙洞門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楊二堂說,這一下就是個把月,這麼個下法,今年說不定會發大水。 樂園裡依然夜夜笙歌。慧如依然在夜場完後才能回家。一天,慧如突然覺得身體不舒服,老是想要嘔吐。先以為受了涼,後來發現不對。白天的戲場一完,慧如便奔去漢正街。街口有家馬氏診所,馬老中醫拿脈後滿面堆笑,說不消緊張,你這是有喜了。 慧如卻一絲也笑不出來。她心驚肉跳,因她知道這孩子是誰的。這天的下午,刮起來了風,雨愈發下得大,斜斜地飄過來,就算打傘,全身也照樣透濕。江上的渡船都停開了。原本定在樂園三劇場演戲的華升班滯留在武昌根本無法過江。於是只能停演。好在風狂雨大也沒幾個觀眾,無非是華升的幾個鐵杆戲迷。既是鐵杆,也就通情達理,紛紛說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只能怨天了。 戲停了,人也就閑了下來。慧如頂著大雨趕到位於法租界的肖府。慧如知道,肖督軍的侄子過生日,因他喜歡玫瑰紅,特請了慶勝班前去唱堂會。慧如趕過去時,堂會業已開始。門衛說什麼都不肯放慧如進門。慧如便只有蹲在肖府門外一處小涼亭裡苦苦等候。雨斜風狂,幾乎挾帶著水珠從涼亭一陣陣穿過。慧如的衣服全都打濕,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無論如何,她今天必須等到吉寶。 雨聲是太大了,差不多掩蓋了府裡的所有的聲音,只偶爾聽到玫瑰紅石破天驚的高腔驀然一下,像刺尖一樣殺進雨中,從涼亭一穿而過。慧如聽到這聲音,心裡便安然。因她在這聲音後,聽到一把悠揚的胡琴。她曉得這是她的胡琴,也只有她能聽出來。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到肖府的大門響起喧嘩之聲。戲班的人陸續出來。玫瑰紅一出門,慧如便大聲叫她。玫瑰紅大吃一驚,說這樣的大雨,你怎麼……慧如說,我有急事找吉寶。玫瑰紅說,沒吃晚飯吧?要不跟我們一起去下館子?慧如說,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寶。玫瑰紅便笑,說你就這樣迷他?笑完讓一個夥計叫吉寶快點出來。 吉寶一現身大門口,慧如便不顧一切沖了過去。吉寶拖了她朝暗處走,只一會兒,吉寶的衣服也全部濕透。吉寶將慧如拖到一間理髮店的屋簷下,大聲說,你瘋了!你不怕人說閒話嗎?哪個不曉得你是有夫之婦?慧如說,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麼都不怕了。吉寶說,怎麼啦?慧如說,我懷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你得帶我走。吉寶說,喂,你家裡有男人,懷了孩子,怎麼就是我的?慧如說,我是有男人,但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這麼多年,也沒懷過孩子。再說,自我跟了你後,就再沒讓他睡過我。吉寶有些驚異地望著她。慧如說,我不能再跟他過了。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沒臉再跟他過。吉寶,我們走,離開漢口,過我們兩個人的日子。吉寶說,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說,不然怎麼辦?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楊家。吉寶說,我跟你說過,我是個拉琴的,離開漢口,我沒有活路。慧如說,我不管。你想過沒有?過些時,我肚子現了形,我怎麼活人?說罷,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滿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吉寶慌了,忙把她摟住,說你這麼個哭法怎麼行?會傷了孩子。我過幾天答覆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淚,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吉寶。半天才說,為什麼?吉寶被她的眼神嚇著,忙說,我得回鄉下稟告父母呀。婚姻大事,不跟爹媽說怎麼行?再說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過門,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這裡裡外外前前後後的事,我不跟家裡老人說個清楚,你將來過了門也沒法子做人呀。慧如不做聲,她在想。吉寶又忙說,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給你一個答覆。慧如說,你會不會回答說不娶呢?吉寶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說你都替我懷了兒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媽想孫子都快想瘋了。何況將來兒子生下來,長大了,知我不娶你,還不恨死我這當爹的了?吉寶一席話,說得慧如臉色立即開朗,笑容瞬間就堆得滿臉。 慧如回家時,天已經黑了。屋子裡牆邊牆角到處都晾著衣服。雨下久了,房間潮得厲害,衣服一晾幾天不幹。楊二堂都沒了幹衣服換,在家裡便穿著半濕的衣服。慧如說,水滴怎麼沒在家?楊二堂說,拿了雨傘出去,怕不是去樂園接你了?慧如說,接我?她一個小人怎麼接我?楊二堂說,雨大水深,水滴說她可以給姆媽當拐杖。慧如心裡動了一下,卻沒有做聲。 慧如思忖著怎麼跟楊二堂談離婚。一直到楊二堂把飯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沒有想好怎麼開口。屋外的雨聲更大了,水滴還沒回來。慧如說,要不等一下水滴?楊二堂說,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說,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同意讓孩子出門呢?楊二堂說,她要去,我哪裡擋得住?這孩子精怪,不會有事的。 吃完了飯,水滴還沒回。慧如想,怎麼都得跟楊二堂把話挑開,要不水滴回來更不好開口。於是慧如讓楊二堂給她倒了杯水,又叫楊二堂歇一下。楊二堂說,爐灶還沒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說,叫你坐下來跟我說一下話,你就非要收拾爐灶?楊二堂被慧如的話說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張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邊坐下。 一句話還沒開頭,水滴一頭撞進屋來。楊二堂又站了起來,剛要說話,水滴卻扒開他,徑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說,姆媽,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慧如說,什麼事?水滴說,就是跟我去一個地方。慧如說,這麼大的雨,你鬧什麼玩呀。水滴說,姆媽,我不是鬧著玩,這地方你一定得去。楊二堂說,水滴別鬧了,姆媽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說,不行,姆媽就是累也得去。姆媽不去,姆媽這輩子就完了。慧如盯著水滴,說什麼意思?水滴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姆媽必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水滴用同樣的眼光盯著慧如,她的神情很是嚴峻。 慧如想了好幾分鐘,心裡突然有一種不祥。她說,好,我跟你去。楊二堂說,你們娘兩個演的哪出戲呀?慧如說,你別管,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頭就沖進雨裡,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得很快。慧如只是尾隨她而已,糊塗間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裡,驀然抬頭,看見漢口火車站正門上的老鷹,她才曉得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 走到車站旁一家小旅館。水滴進了門,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裡卻在打鼓。水滴指著一間屋門說,你敲門吧,這裡面有你要找的人。說罷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門口好一陣猶豫,她不知道門打開後,裡面會是什麼人,她又會看到什麼場面。她很想轉身離開,可是念頭閃過,她發現她更想知道這屋裡究竟是什麼,水滴為何要冒著大雨領她來此。她想了好一陣,終於抬手敲擊門板。 門打開時,面前出現的是吉寶。吉寶穿著睡衣,一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慧如大驚,撥開試圖阻攔她的吉寶,沖進屋裡。 床上還躺著另一個女人。女人說,是送水的來了嗎?吉寶沒做聲。那女人看到慧如,問道,你是什麼人?慧如說,我正想問你。吉寶,你說,她是什麼人?吉寶說,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釋好不好?床上的女人說,喂,吉寶,你怎麼又弄了個女人呀?你都有幾個了?慧如對著吉寶說,你說,她剛才講的什麼話?你背著我還有很多女人?吉寶惱下臉來,說我一個大男人,為什麼不能有幾個女人?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謀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乾脆跟你講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漢口。慶勝班明天就進川演戲,我得跟了去,我不會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當事給丟了。我跟你只不過玩玩而已,你莫當了真。床上的女人笑了起來,說妹子,吉寶這種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當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氣死了。他說一年不睡到十個女人他的日子就過不下去。 慧如心裡開始發涼。她不知道說什麼了。而且她已經沒有了話。她呆立了一分鐘,掉頭而去。 慧如到家時,已是半夜。楊二堂和水滴都沒睡。見慧如渾身透濕地進門,楊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熱水遞給慧如,慧如一掌推開了她,水潑了出來,灑在水滴手上,燙得她一咧嘴,卻沒有叫出聲。 慧如衣服都沒換,一頭倒在床上。楊二堂焦急萬分,手上拿著她的幹衣服,嘴上說,先換衣服吧,這樣會生病的。說完見慧如不理,又說發生了什麼事呀?要不要我幫你?慧如還是不理。楊二堂一臉哀求地問水滴,說你姆媽怎麼啦?水滴說,我不曉得。說完又補了一句,你也不用曉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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