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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沒等慧如出聲,水滴先就驚叫了起來。慧如說,天啦,玫瑰紅就是你嗎?你就是那個名角玫瑰紅?玫瑰紅見慧如這個樣子,失笑出聲,說是,我就是那個名角玫瑰紅。慧如說,該死,我怎麼沒有認出來呢?珍珠立即笑了,說也難怪,我畫著戲妝,又用了藝名,熟人都認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身邊的水滴,心裡怦怦怦跳得厲害。原來這就是玫瑰紅。慧如把水滴推到珍珠跟前,說這是我女兒。水滴,叫姨。珍珠說,你女兒都長這麼大了?慧如說,九歲了。這丫頭,頭一回看戲,就是你演的。戲一完就來跟我打聽你。珍珠撫了一把水滴的頭,說好漂亮的丫頭。

  水滴大聲問,《宇宙鋒》是什麼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後說,宇宙鋒是皇帝賜給大臣的一把寶劍。說時,她把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作成劍狀,伸向水滴,一直抵到她的胸口。水滴莫名地嚇了一跳。

  慧如說,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現在好風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水滴扯了下慧如的衣角說,媽,你不是說唱戲的女人,沒有一個落得個好嗎?慧如立即打了水滴一個巴掌,說去,小孩子,不要亂說話。珍珠倒是笑了,說水滴,你媽說得對,唱戲的女人,真是沒有好下場的。慧如便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

  珍珠朝樓梯處望瞭望,然後笑說,我約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說,好呀好呀。我聽你叫。珍珠說罷,便扭著腰走了。

  水滴和慧如一同望著珍珠走向樓梯口,有個男人正在那裡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樓。慧如驚道,啊,是萬江亭。珍珠竟然跟萬江亭一起喝茶。水滴說,萬江亭是什麼人?慧如說,也是名角呀,長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會喜歡我家珍珠。

  慧如的臉上滿溢著亢奮,還有嫉妒。水滴說,珍珠姨是不是也賣給了妓院?慧如呵斥了一聲,說你少給我多嘴。我們王家的女伢,才不會到那種鬼地方咧。水滴說,那珍珠姨怎麼會去唱戲呢?不說是火坑嗎?慧如說,你看她像是在火坑裡嗎?穿金戴銀,還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這樣的火坑,哪個不想去?連我都想去。

  水滴有些發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母親慧如。其實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水滴一直都沒有弄懂過。後來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弄懂它。往往你以為你懂了,而實際上可能那個時候,你更懵懂無知。

  自這天起,慧如的心情開始不平靜。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風光無限地在她面前來來去去,人接人送不說,還一身珠光寶氣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樓。衣著光鮮的男人們全圍著她打轉,個個都朝她堆著笑臉。玫瑰紅就仿佛是一個讓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挾著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們打逗以及調笑,常常發出大笑。這尖銳而快意的笑聲劃破的不僅是樂園的天空,還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騷便更烈。有時還會指著楊二堂哭罵。慧如認為自小她就比珍珠聰明漂亮,每個人都說她的將來會比珍珠風光。現在,珍珠成了大牌戲角,而她卻嫁給一個下河的窩囊廢,在外面說都說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鬧之時,楊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聲不吭。等慧如鬧夠,疲憊地躺下時,楊二堂便起身倒一杯熱水,小心翼翼地遞給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水滴對父親說,爸,姆媽這樣罵你,你為什麼不做聲呢?你又沒有做錯什麼。楊二堂說,她委屈呀,連我也覺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紅演完戲,一下臺,戲班裡的琴師吉寶便拉她去樂園的彈子房玩耍。漂亮的彈子女郎在那裡鶯飛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寶便夾在她們中間打情罵俏。玫瑰紅覺得無趣,便找了三劇場的管事,代慧如請過假,將她拖到江邊的茶園喝茶。

  喝茶時,玫瑰紅到底知道慧如嫁給了一個下河的人。慧如話說出口,玫瑰紅驚訝得一口茶水幾乎噴得慧如一身,慧如立即尷尬無比。

  玫瑰紅急忙掏出手絹替慧如揩茶水,嘴上說,我家聰明漂亮的慧如姐怎麼能跟這樣的人過日子?慧如滿臉愴然,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玫瑰紅說,現在不都在說新女性嗎?不喜歡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說,我嫁他是要報答他照顧我們的恩情。玫瑰紅說,報答恩情有許多方法,哪裡說一定就得以身相許呢?慧如說,當年是外婆定下的這門親,我沒辦法。玫瑰紅說,包辦婚姻,更要不得。你喜歡他嗎?慧如說,那是根死木頭,我怎麼會喜歡呢?玫瑰紅便說,這就對了。不喜歡他就更要離開他。你還年輕,重新找個好男人還來得及。慧如長歎一口氣,說已經是他的人了,離開他又哪裡還會有人再要我?玫瑰紅說,慧如姐,我聽出來了,你心沒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還有得救。

  玫瑰紅對慧如說這番話的時候,水滴正靠著茶園的欄杆看窗外的江水。她跟泊在茶園欄下的漁船家兒子搭白。說著今天釣了幾條魚,有沒有划船過江去黃鶴樓看風景。但是她的耳朵卻把慧如和玫瑰紅的每句話都聽了進去。

  這就是玫瑰紅啊!水滴對她的喜愛之心還沒來得及消化,便已經全部化為了厭惡。曾經她在舞臺上那張明媚照人的臉,在水滴的眼裡真是比化了妝的丑角更加難看。

  這之後,慧如便經常被玫瑰紅拖出去喝茶。有時候,她們會帶上水滴,但更多的時候,也不帶。水滴心煩玫瑰紅,便也不願跟。

  玫瑰紅送了幾件衣服給慧如。慧如穿在身上,也很是風姿綽約。慢慢的,水滴覺得她說話的腔調在變,走路的姿態在變,並且她的心情也變得高興起來。白天她依然帶水滴去樂園。任憑水滴怎麼玩耍不歸,她都不再多責怪一句。甚至說,只要到時間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裡,她跟父親哭罵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還會主動提醒父親換一下衣服,或是給父親倒一杯茶水。每當她這麼做的時候,楊二堂都是一臉的誠惶誠恐,眼光裡閃爍的仿佛是大難臨頭的驚慌。

  母親的愉悅和父親的驚慌都讓水滴緊張。她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直到一天,水滴突然發現,但凡慧如不帶她一起出門喝茶時,一定不只有她們兩個。除了名角萬江亭外,那個琴師吉寶也會跟著一起。水滴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她仿佛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而在這件事情中最受傷害的將是她的父親楊二堂。這種感覺一冒出,水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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