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水在時間之下 | 上頁 下頁


  水文臉上露出厭煩,眉頭皺起半天,方說翠姨,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事必須有個了斷。如果你帶孩子走人了,我沒話說。從此我們水家與你一刀兩斷。如果你處理掉孩子,可以繼續留在水家,往後茶園大大小小的事我也會交給你管著。你要什麼事都不想做,也沒關係。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轎進門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當你的姨太太,我會對你負責到底。但是,這個妖孽,絕不可以留下。劉漢宗說,李翠,大少爺的話句句在理,老爺雖然不在了,將來你跟著他,也是半點苦都吃不著的。可是,你那孩子,實在不宜留家。連我心裡都有點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的李翠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她只是哭,眼淚滴得懷裡的寶寶滿臉都是。水文說,我已經給了你三條路,你只能在這中間選擇。回你屋去吧,不要再來求我,我跟舅老爺還有正經話要談哩。

  候在門外的菊媽,見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長哭不已,擔心水文發脾氣,忙踅身進門,扶了李翠起來,逃跑似的挾著李翠,快步離開。

  屋外陰雲密布,天空中一顆星星也沒有。菊媽想,唉,這是什麼樣的命呀。

  三

  雨終於又下起來了,滴滴篤篤地打在窗簷上。風不大,所以樹葉並沒有喧嘩。漢口的夜晚很安靜,只偶然能聽見江上洋船進港的鳴笛。像是一個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發出大大的聲響。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著噩夢。夢裡無數妖怪惡魔都圍著她,要搶走她的女兒。天快亮時,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聲叫了起來,救命呀!救命!聲音越過窗格,一直闖進院子,同風吹樹葉的嘩嘩聲糅在了一起。

  菊媽忙披衣進屋,說她姨娘,你怎麼了?李翠坐在床頭嚶嚶地哭,寶寶,我的寶寶呢?菊媽抱過嬰兒,邊搖邊說,在這裡,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噩夢了吧。李翠慌張地接過孩子,緊緊摟她在懷,哭道,怎麼辦呢?以後不就是天天噩夢了嗎?菊媽說,叫我說,她姨娘,為娘的都會捨不得孩子。你要是實在受不了,就帶著孩子走吧。大少爺的三條路不是還有這一條嗎?趁年輕,再嫁個好人家,怎麼也能把孩子養大呀。李翠搖搖頭,說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個怕呀。我自小沒爹媽,跟著舅舅的戲班子走江湖,風裡來雨裡去,吃的苦比鹽還要多。有一回,舅舅在臺上唱戲,我在灶房裡被流氓欺負。那時我才十一歲,這事回過頭我想都不敢想。這輩子我沒好好地過上一天,直到老爺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過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爺很疼我的。我不能離開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過那種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說著說著便又哭泣。菊媽長歎一口氣,說造孽呀。這樣想想,姨娘以往過得比我這個下人還要辛苦。唉,那就別走吧。李翠說,可是,我又怎麼能捨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媽歎了又歎,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好說,姨娘你再睡會兒,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給我。李翠緊抱著孩子,說不不不,讓我抱著她睡,怕是也只能睡這一兩天了。說罷她的聲音又哽咽起來。

  菊媽歎著氣離開她的房間。她想,只有過過苦日子的人,才曉得那樣的苦有多麼可怕。好日子哪個不想要?親骨肉哪個捨得丟?讓人在這兩樣中選一個,真是個挨千刀的。換了自己,也不曉得怎麼去選。怕只怕最後還是可憐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過窗櫺灑在房間的地上。李翠一直抱著孩子坐在床邊,發呆地看著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著自己的過去。那些不寒而慄的往事,令她絕無勇氣再去面對。

  早上,菊媽端來一碗熱乾麵和一碗蓮子糊米酒。擔心李翠沒胃口,又特地弄了點小菜。李翠依然什麼也不想吃,只是抱著孩子發呆。菊媽說,她姨娘,多少還是吃一點,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說,哪個曉得她還能吃幾天奶呢?菊媽哆嗦了一下,說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話嚇著,又忙說,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沒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寶寶。菊媽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選擇了什麼。可是選擇哪一樣,都讓她覺得緊張。

  李翠的早飯還沒吃完,菊媽領進一個鄉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著一籃雞蛋,伶牙俐齒,一口一聲姐。且說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媽是她的乾娘。她乾娘讓她進漢口來給姐送雞蛋,讓姐在月子裡補好身子。

  李翠頗是意外。她的舅媽以往待她並不好,說刻薄也不過分。現在居然讓人前來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麼簡單。

  說了半天客氣話,又誇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說,我家發生的事,舅媽知道不?珍珠說,聽說了一點。可憐我姐夫,怎麼會這麼倒黴呢?說實話,他要在,我乾娘還不會讓我來。現在……姐,乾娘說了,姐夫這一走,這個家你少說也要當半個,可你身邊怕沒個自己人,所以,乾娘讓我過來照顧你,跟你搭個伴兒。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媽的意圖了。雖然她也想身邊有自己家鄉的人,可是以她的現狀,她又怎麼有資格留人?

  李翠說,我現在面前只有三條路,沒有半個家。珍珠說,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將水文的話複述了一遍。珍珠聽罷大驚失色,說他他他、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姐?這算個什麼事呀?條條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說,是呀,條條都是死路。珍珠說,姐你是明媒正娶嫁過來的。孩子也是水老闆的親骨肉,他們不能這樣對你。李翠說,我說過了,也求過他們了。可是大少爺根本不聽。舅老爺也在場,他們鐵定認為寶寶是煞星。珍珠說,那姐怎麼辦?難不成帶著孩子離開水家?李翠為難地說,我這麼想過。可是,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又該怎麼過呢?

  珍珠仰起了頭,望著帳沿上垂下的流蘇,想了一會兒,方說,姐,按說這裡沒我說話的份。但是我還是想勸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容易有口舒服飯吃,幹嘛還要給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們養著又是何苦?姐就算帶了孩子出門,將來她這樣跟著你,未必就能過得好。

  李翠驚異地望著珍珠,突然問,你今年幾歲了?珍珠說,今年滿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齡,想得倒透。想罷說,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我是她的親娘啊。珍珠說,姐還年輕,長得又水靈。依我說,把孩子找個殷實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調養好身體,站穩腳跟,往後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時候,也沒個拖油瓶,什麼事都好辦。姐照樣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說,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給舅媽,請她幫我找個好人家?回頭我一定報答你。珍珠說,姐,我年齡小,但我明事理。我乾娘不會不顧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後你成天要找我和我乾娘打聽把孩子送到哪兒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訴你嗎?可一告訴了,你還不成天想去看望?別說水家知道了,對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長大後,知道她親媽不要她,還不恨死你?你哪頭都落不著好。你不如斷了這個念,只當這孩子沒生,一條心過自己的日子,這更上算。

  李翠看著珍珠,沒說話。她揣摩著珍珠的話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說不定上門找舅舅麻煩。

  珍珠說,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這裡。死也要死在這裡。你看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這滿床的綾羅,多鬆軟的鋪蓋;看桌上姐的早餐,簡直像皇后一樣,還有這滿屋的擺設。這樣的地方,我夢都夢不到。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如果將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過好日子,我就寧可不要他到這個世上來。

  珍珠說著,環顧四周。她的眼裡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幾絲絕望。李翠隨著她的目光在屋裡轉著,轉過一圈,她低聲道,你說的是。

  外面的雨還在下。屋簷下的雨線,將泥地砸出一排坑。坑裡集滿了水。雨水落在上面,發出不停歇的滴篤聲。這聲音淹沒了李翠說的話。一邊伺候的菊媽,抱著寶寶,輕輕地親了一下,她長歎一口氣,心裡明白,這孩子必走無疑了。

  李翠給了珍珠一點錢,讓她帶回家給舅媽。又挑了幾件衣服送給珍珠。李翠說,姐這回沒辦法幫你。過一兩年,你來漢口,姐的情況好了,一定幫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將來會有大出息的。珍珠說,姐,你說得對,我就是不甘心過苦日子,漢口我會再來的。

  李翠聽她如此這般地說,心裡好生激動,覺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脫下手鐲套在珍珠手腕上,說妹妹,你比姐強。我蠻喜歡你,往後來了一定要來看你姐。

  送她出門,李翠心裡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渾身反而倒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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