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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就是八月

  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裡我是瓶中的水

  你是青天的雲

  九月和十月

  是兩隻眼睛

  裝滿了大海

  你在海上

  我在海下

  ──摘自林白的詩

  01

  北方小城在夏天的時候清風依然以一種非常溫和的姿態吹拂。但太陽卻是很亮,走在陽光底下,清風掠過,便有毫刺扎眼的感覺。南方人頭一次來這裡,總感覺不到這種不動聲色的扎眼,喜歡尖銳著嗓子叫道:北方真涼快,北方的太陽好亮呀。

  李亦東對南方人的這種矯情總是嗤之以鼻。他心裡說:你懂個屁。

  李亦東對南方人的反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緣故。有一回他到杭州辦案,杭州的朋友請他吃飯。菜只點了五六種,素多於葷,這倒也罷,最後竟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帶走。李亦東看得心頭一悶。原本吃了人家的飯,心裡當是應該感激才是,李亦東卻是一肚子的瞧他不起。暗說這種朋友還有什麼交頭!於是便毅然斷了交。朋友幾次把電話從杭州打到他辦公室,李亦東連問都不問事,就讓他的搭檔江白帆說:就說不在!

  江白帆是公安學校畢業的,面皮白淨,眉目清秀,一副典型南方人的形象。實際上江白帆也確是南方人,而且一直南到廣東海邊。江白帆畢業初原本分配在鄉派出所,乍去時也曾豪情滿懷,意欲大幹一番事業。可鄉下太苦,三個警察要管好大一片,就連小豬鑽了鄰家包穀地這樣的事兒,也會鬧得驚天動地。一鬧起來,人便忙得屁滾尿流。半年下來,江白帆的一點雄心壯志就叫幾頭鑽包穀地的小豬給鑽沒了。江白帆運動了好些親戚,花錢送禮,總算找了個門路在這個夏天調進了局裡。

  局機關在城裡,自是所有人想去的地方。你有路子,我當然也有。領導安排來安排去,都沒給江白帆找好去處。最後局長打量著江白帆說:這警服咋讓你一穿就像個演員呢?然後又說,你就去重案組吧,先練出一點警察氣再說。要不你打咱這大門口走進走出,老百姓還以為裡面是個劇團。

  這樣江白帆便到了重案組。重案組李亦東的搭檔陳建成不久前在抓捕北方一個名叫「強盜」的殺人犯時身負重傷,躺在醫院一直沒有蘇醒。組長便對李亦東說,這個小白臉就先派給你吧。李亦東看著江白帆眼睛發直,他一下子想起杭州朋友請他吃飯的事。於是他沒直接答應組長,而是講了杭州那個朋友的故事,並借著話題用粗話大罵了一通南方人。江白帆便笑了笑說:「我可真是趕了個巧兒。」

  這句話讓李亦東拉著組長分析了好幾天,說他這是什麼意思?兩人沒想通,便找著江白帆詢問。江白帆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說我趕上有罪受了?剛出虎口,又入狼窩。李亦東說:「瞧,瞧,這就是南方人!有話不直著說,拐著彎兒繞,好像彎兒繞得越多就顯得人越聰明似的。」

  江白帆沒有理會李亦東對於南方人的牢騷。江白帆心說我們南方人對你們北方人還一肚子不耐煩哩。一個個傻粗傻粗的,有文化跟沒文化一樣,走在哪兒都一片咋呼,好像什麼見識都沒有。吃起東西來呼哧哧既不講究飯菜,又不講究吃相,跟豬又有什麼差別?江白帆這麼想過後,心裡就很有一些居高臨下之感,也就沒把警齡比他長十幾年的李亦東放在眼裡。

  江白帆第一次跟李亦東辦案是解救人質。城裡一個蔡姓老闆的夫人被綁架了,對方提出要五萬現金換人並且說如果報警就撕票。蔡老闆四十多歲,正處在發了大財意欲換個老婆的狀態中。收到電話後,毫無出錢之意,一派大家風度地開著小車上公安局報了警,臨了還跟李亦東說:「這事就交給你們了,我今天還有個酒會必須出席。」說罷,便落落大方地掛一臉微笑出了門。

  巧在蔡老闆還在下樓,李亦東便接到無名電話,說是有一輛桑塔納車頗為可疑,車開至十字路口時,裡面有一女人突然伸出手喊了聲「救我!」李亦東高聲武氣地問清小車顏色和車號後,立即朝江白帆一揮手,說:「跟我走!」然後便沖了出去。

  下了樓的蔡老板正欲拉開他的「奧迪」車門,李亦東一個大步插在蔡老闆和車門之間,說:「找到你老婆了,車借我用一下。」話沒說完,人已經坐進了駕駛室。

  江白帆亦推開「哎——哎——」亂叫的蔡老闆跳上了車。車開動時,隔著高高揚起的灰塵,江白帆看見蔡老闆揚著手跟在車後,又蹦又跳地亂叫,這一瞬間,江白帆心裡生出幾分快感,同時對李亦東也多了一點佩服。

  李亦東的車開得極快,沒到郊區便看到那輛可疑的桑塔納。桑塔納顯然也覺出後有追車,車速便也瘋狂了起來。李亦東自是更瘋。平常想開個快車,不是老婆嘮叨就是組長碎嘴,今天得了機會,名正言順,還不使勁過癮?李亦東大叫一聲:「呵,敢跟老子比飛車!」話音沒落,車便騰一下沖了起來,快得令江白帆覺得車幾乎已離開地面飛了起來。

  出道不久且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的江白帆身不由己地嚇白了臉。他想,假如翻了車或者車輪爆了胎該如何是好?如此這般車禍而死,頂多算個因公殉職,連個英雄都輪不上,豈不是大虧特虧了。這一想過,心裡對李亦東的那一點佩服,又變成了厭煩。心說,這又是逞個什麼能呢?!

  江白帆正想得心驚肉跳,突然就覺得渾身一震,不及反應,耳邊便「轟」的一聲巨響。

  一刹那,他以為出了車禍。但只幾秒鐘,他便清醒了,知是李亦東追上了桑塔納,並撞擊了那車的尾部。

  桑塔納停了下來,有人跳下了車。這是三個年輕的男人。他們頂著人質從車的一邊朝公路下跳。李亦東車沒刹穩,便開了車門,一躍下地。他舉起槍,吼道:「站住,逃跑就開槍了。」

  三個男人以人質作掩護,倒退著到田邊,然後甩開人質撒腿跑進田野。李亦東對江白帆說:「你追那小個子,其他我包乾。」話音落地,人便沖出去十來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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