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定數 | 上頁 下頁
十一


  大錢也望著肖濟東,眼裡充滿渴望。肖濟東喉嚨咕嚕咕嚕地動著,仿佛有話說不出來。他使了半天勁,才突然說:"你放心你放心。我會為你做完這一切,而且全部都只署你的名。我一定會做得到的。"

  大錢輕搖了一下頭,說:"那倒不必。本不是我完成的,只署我名,會令我九泉之下羞愧難當的。還是按我說的吧。就這,我已經很感謝你了。"

  肖濟東說:"如果你做完了主要的事情,而讓我坐第一作者,也會讓我有犯罪感的。這斷斷是不可以的。"

  大錢歎口氣說:"折中一下,行麼?我作第一作者,你第二?"

  肖濟東想了想,說:"好吧。我一定會把一切都做得漂亮。"

  大錢說:"我信。"說完他便松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把剛才一直強撐著的精神軟了下去。他明顯地無力了。生命到了這一刻是多麼脆弱呵,肖濟東悵然地想。

  肖濟東將自己的手伸進大錢的被子,同他緊緊地握了一握。大錢的手瘦骨嶙嶙,柔弱無力。肖濟東在大錢耳邊說了一句:"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然後便向小吳告辭而去。

  走到門口,肖濟東似又聽到大錢微弱的喊叫。他遲疑的回過頭。果見大錢又全力撐起身子,聲音微小可堅定,他說了一句:"能趕上重慶會議嗎?還有香港那個國際會議?你不可以放棄!"

  肖濟東的心嘣了一下,猛然記起他業已決定放棄的會議。因為他認定自己短時間裡是不可能拿出像樣的論文來的。大錢幾近完成的論文實際給他提供了可能。他完全可以拿了那論文出席會議。這是大錢給他的機會。他不禁全身衝動起來。他一字一頓回答說:"我一定不會放棄!"然後他就掉頭出了門。他想留在他腦子裡的大錢應該是一個永遠支撐著自己的形象。

  肖濟東開車上路。天太冷,路上清冷無比。沒有行人,只偶爾有一輛自行車倏一下被甩在後面。桔色的街燈,渙散著淡淡的光,灑在路的兩邊。看得見夜幕像粉未一樣在燈光裡彌漫。像是被風吹得無序,卻又是隨風有序地調整自己。

  肖濟東突然就流下了眼淚。而且一流就止不住。他想果然就像小寶說的,我是個小男人嗎?

  08

  第二天肖濟東沒有出車。外面又開始下雪了。看上去還會下大。應該說,只要開車出門,就會有頗豐的收入。但是肖濟東這天卻毫無心情。早上他把老婆送上班時跟她說他今天沒有情緒出車。老婆沒說什麼。只是臨下車前說:"其實我想得很透徹,一個人一生合適做什麼和不合適做什麼,一切都是有定數的。"

  老婆走後,肖濟東反復想著老婆這句話,覺得老婆想得比較達觀,也比較深奧。於是他便掉轉車頭回家了。他將自己散亂地放在一個紙盒裡的資料以及數據盤清理了一下。又將書桌重新擦拭了一遍。他做這些時竟有一些興奮感,就好像一年級小學生初次坐在教室裡的心情一樣。而實際上他離開他所熟悉的這些東西前後加起來還不足半年。

  下午,肖濟東接到系辦公室秘書打來的電話。說大錢在上午十點鐘咽了氣。肖濟東有所預感,但是心裡還是"咯噔咯噔"地猛跳了一陣。秘書通知追掉會定在後天召開。

  這是個很小型的追悼會。大錢的前妻的小吳都去了,兩人相攜著都哭成淚人。系裡一些老教授一面為大錢的早逝歎惋,一面又為大錢的婚姻狀態深為不滿,議論紛紛說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太沒有道德觀。同肖濟東站在一起的小陳小朱則慨歎,倘自己在某一天死去不知可有女人為自己如此痛哭。言下大有羡慕之意。只有肖濟東什麼也沒說。他望著大錢地遺像,回想他同大錢曾有過的交往。一想便清晰地感覺到他們其實也就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只是,肖濟東想,彼此都還欣賞對方而已。想著,他便覺得心頭沉沉。因為肖濟東明白,自己的生命至少在相當的一段時間裡,有一部分是在為大錢而活。

  追悼會後,小吳交給肖濟東一個牛皮紙袋,淚水汪汪著說:"一切都拜託了。發表了你一定打電話告訴我,我有辦法通知大錢的。"

  肖濟東接過紙袋,感動地點點頭。他心想應該說這就是愛情了。

  肖濟東離開追悼會場便直接到了他的大哥家。肖濟東跟大哥說他不想再開車了。大哥微微一怔,然後理解似的歎了口氣,說:"要說開車也實在是太委屈你了。不開好,不好。學問還是得做。窮不窮點,沒窮到自己討厭自己的地步就行。再說,開車也富不到那裡去。"

  肖濟東說:"先前開車我也不是為了自己窮的緣故。我只是覺得好乏味。現在開車不知怎麼倒讓我覺得更加乏味,所以我想還是回去講課算了。"

  肖濟東大哥點點頭,說:"這是一個人的定數。只不過這車我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肖濟東說我想法子幫你再租給別人吧。只不過現在還有點麻煩。於是肖濟東又講了交警收走了執照的事。恰在肖濟東跟他大哥講執照一事時,肖濟東大哥的研究生請他的導師看論文的綱要。見肖濟東在此,便坐在一邊靜聽。肖濟東說完後,他的大哥驚異得目瞪口呆,說道:"竟有這等事?竟有這等事?那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一邊坐著的研究生此一刻突然插嘴道:"肖老師,我可以幫您解決。"

  肖濟東和他大哥幾乎一起問:"你能行?"

  研究生笑了笑,便拿起肖濟東大哥書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接通後,跟一個人說了大致情況,然後強調:"這是我導師家的車,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辦漂亮一點。"

  研究生放下電話,肖濟東的大哥忙問:"那是什麼人?"

  研究生說:"我表哥,他是交通分局的一個領導。"

  肖濟東大哥說:"能管用嗎?我弟弟到底也有把柄在那交警手上呀。"

  研究生笑了笑,說:"有熟人,沒有什麼不好辦的。"

  只一會兒,電話打了過來,說是問題解決了。半小時後會有人將執照送到車主家。且說以後儘管放心,所有路口的交警都不會再找這車的麻煩。

  肖濟東和他的大哥面面相覷,事情處理的快捷和優惠令他倆失去想像力。

  肖濟東就這麼又回到了系裡。又開始按部就班地備課講課。行色匆匆地在教研室到教室,教室到家,家到教研室這樣一個三角路線上。只是他的腳步比以前要快了一些。系主任十分滿意,雖然還沒有來得及時常地表揚肖濟東,但他在全系開會時的講話聲音又有了一些慷慨激昂的情緒。並且將肖濟東的重返學校作為一個"下海回歸"的典型,以此說明教育界的人才並沒有流失。說明人才們在離開學校一段時間後,就會感到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還是大學的校園,雖然目前大學教師的平均生活水平還很差,但為了祖國的教育事業,甘守清貧者依然不會減弱!云云。

  肖濟東懶得多嘴,由他說去。只是心說誰又想要甘守清貧呢?無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種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數。要緊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屬￿你的事情。如此而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