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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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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學校靠近湖邊,飲用水一直是從湖裡取用。可湖水已經污染得腥臭難聞。經過處理的飲用水,亦散發著濃濃的腥氣。卻拿它無奈。因為學校沒有錢開通新的水源,又因為人必須喝水維持生命,便只能長期將就。由此,學校得癌的人數自是一個高於一年。尤其中年教師,突然幾天沒見,便有消息說得了癌。肖濟東因此寧可住在老婆單位的舊房裡。他想,我死了不打緊,可小寶怎麼能沒爹呢?老婆怎麼能沒丈夫呢?況且老婆和小寶也都得喝那水,萬一他們中的一個也得了那該死的病,先我而去我又怎麼辦呢?這一想肖濟東無論如何都不般進學校。那一年學校分房,他專門對急著要搬進學校的大錢說過這想法,力勸原本在校外有房子的大錢三思而後行。肖濟東說:"沒人看重我們,我們就得自己看重自己才是。"大錢便使勁嘲笑他的迂闊,且說他這等萎縮怕死,哪像個男人?系裡年輕一批的老師便高聲的發笑,讓肖濟東難堪好一陣。此一番肖濟東想,這下好,你撒手而去,甩下可憐兮兮的老婆,這就像男人了? 躺在腫瘤醫院的大錢,人已經瘦變了形。肖濟東也就三個月沒見到他。而三個月的時光竟將一個灑脫不過的人急劇地改變得原形消失一盡,肖濟東不覺鼻子酸酸的起來了。 大錢倒是仍然撐著他的一派風度。對著前來探望他的那些哀容滿是的面孔,反倒大聲地說笑。大錢正處在了結了第一次婚姻和即將開始第二次婚姻之間。於是,便有兩個女人同時在照顧著他。大錢指著兩個因他的癌症而達成和解的女人,笑著說:"有過兩個老婆,跟很多人比,我已經很知足了。" 系主任以及李老師胡老師顯然都不習慣這樣的玩笑,或連連地乾咳,或裝著發現了什麼眼望著窗外,或低頭找痰盂吐痰。 肖濟東說:"你說得倒也是。可是你本來可以不止是知足,而是自得的。" 大錢說:"肖濟東你別以為是搬了家的原因。閻王要來找你,你躲在哪裡都是躲不過的。" 肖濟東說:"我不喝那水,我就能避過。" 大錢說:"我若避過了那水,但有可能我又避不過別的。比方車禍或者火災什麼的。你信不信?" 肖濟東說:"我不信。" 系主任不悅了,說:"肖濟東你如果拿了學校的水來做文章,蠱惑人心,這對學校的安定團結會起很壞的作用的。" 李老師也說:"是呀,不能這麼說,主任和我,還有胡老師也都是喝的學校的水,我們怎麼都挺好的呢?生病的原因是綜合性的,你不能偏執。" 肖濟東無言。李老師有人證物證,且是前輩教授,自是占上風。但是肖濟東心說反正我不喝那水就是。 大錢說:"我看各有各的理,還是各執一說為好。謝謝三位前輩專門來醫院看我。我很感動。尤其是肖濟東也能來,簡直讓我意外。記得系裡這些年幾個得癌的,病得都是要死要活的,可我印象中肖濟東從來就沒有去看望過。就憑這,我又有一種知感。" 肖濟東叫大錢這麼一點,想想果真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肖濟東說:"我算什麼?能有資格在別人生病時去看望?真要去了,等我一走,那邊還不心裡想這肖濟東竟然也惺惺作態地來看我了?" 大錢便笑開了,說:"你們一走,我一定也這樣說一遍。" 肖濟東說:"你不同。" 大錢說:"為什麼?" 肖濟東說:"因為你頭腦比較清醒。" 大錢便放聲地笑了起來,說:"肖濟東你可真是石破驚天的一句話呀。這是我活著時聽到的最恰如其分也是最好的一句評價,實在是沒有比這個更讓我滿意的了。" 一邊的系主任胡老師李老師都鼓了眼,不知道這話究竟有什麼特別的高明之處。但對肖濟東能將大錢弄得這麼快樂開心,也覺得可以諒解肖濟東适才關於水的見解之過了。 系主任好一會兒才說:"肖濟東,我看你一向蠻刻板的,想不到你竟這麼能幽默。" 肖濟東不解地說:"我刻板麼,我幽默了什麼?" 大錢說:"我認為肖濟東恰到好處。" 回來的路上,肖濟東一直在想,大錢所說的恰到好處是指什麼呢? 好幾天夜裡,肖濟東都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大錢的形象不斷地沖出夜幕映入他的腦海上。他想在系裡其實他最欣賞的還是大錢。雖然他常常對大錢的所為不那麼滿意。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可能大家都活成一樣的。誰活得好或誰活得不好,全靠活的人自己感受,別人何曾有資格評說。真要有一天,人人都活成一樣,這世界還不讓人膩死?由此,大錢縱然有讓人不滿之外,那也只是彼此性格不能兼容罷了,與人好壞是不相干的。所以應該說大錢還是個相當不錯的人。 冬天的被子,多翻幾下身,便容易透風。因為肖濟東徹夜的翻覆,老婆簡直沒法睡好。早上起來,連連地對著肖濟東發火。肖濟東不停地賠不是,作保證。可到了夜裡,他還是無法入眠。 這一天,老婆通告說,晚上她不在家住了,帶小寶回娘家去。讓肖濟東把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弄清楚,理順了,再通知她們回來。老婆講這些時,肖濟東垂頭喪氣地聽著,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出了門。他想要制止老婆出走的行動,可他沒有動。他想,老婆這麼說是對的。 老婆走後第二天晚上,肖濟東送客人回返,恰路過腫瘤醫院。他心一動,想去看看大錢怎麼樣了。便將車調頭進了醫院。在醫院門口,他買了一掛香蕉。看見另一個鋪子裡有個銅做的小佛爺,他覺得有趣,而且有一種吉意。於是他也買下了。 又是一個星期沒見,癌細胞毫不留情地在改變著大錢。大錢基本上已經坐不起來了。見到肖濟東,他眼睛亮了亮,卻很快就暗了下去。肖濟東想他恐怕連讓自己眼睛亮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此一想,心裡便湧出許多悲涼。 肖濟東放下香蕉,大錢無力地瞥了一眼,苦苦一笑,說:"我已吃不下這個了。" 肖濟東的心抖了一下。然後他把手掌伸到大錢面前。一直都捏在手心的小佛爺此刻便滿臉佛笑地進入大錢的視線。 大錢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他使勁地讓自己咧開嘴,笑了,說:"想不到你肖濟東還有這樣的情懷。我差不多每見你一次,心裡都能產生一次意外的感受。你說是什麼原因呢?" 肖濟東很是奇怪,說:"會這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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