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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兒負責週末版「三教九流」這個欄目,為此而幾乎認識普天下的人。反正有指示要求挑好的說,樂得豆兒睜一隻眼盡看見好人好事,閉一隻眼不看亦不知壞人壞事。提筆展紙便妙筆生花,時而也指天射魚指雁為羹地來點創造。好在頂頭上司只要光明並不在乎豆兒說的是真話假話而下面即令知道你說假話也願認可。這局面使豆兒確實有了「無冕之王」氣概。豆兒理髮是特級理髮師。豆兒做衣服是特級裁縫。豆兒下館子是特級廚師。以及豆兒上舞廳聽音樂會買正價的「良友」「紅雙喜」「洋河大麯」之類都易如反掌。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在豆兒筆下露過面的人自然也都嘗過甜頭。一俟成為知名人士,房子問題工資問題待遇問題提拔問題評職稱問題自是比旁人要沾便宜得多。

  田平曾說豆兒占著一個好地方,便宜便自動送上門來。豆兒卻說他這是利用僅有的一點權利為人民做好事。

  豆兒常慶倖自己在大學期間沒把《新聞學概論》學好,才使他不至於被著名的五個「W」所束縛得無法動彈,而得以浮出輕鬆的微笑看著蘇小滬們嚴肅地痛苦。

  那天豆兒正在看書:「教授,您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當『泰坦尼克號』的鍋爐爆炸時,一名船員被氣浪掀到了水裡。後來有人問他,『你是在什麼時候離開船的?』他自豪地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這時,蘇小滬過來說:「豆兒,主任找你。」然後又一臉黴氣地坐下。

  豆兒去了主任辦公室。主任眼睛裡噴著怒火說:「這個重要的採訪就交給你了。」

  豆兒說:「最好比挑戰者爆炸更驚人些才好。」

  主任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相上下。」

  豆兒說:「太好了,怎麼回事?」

  主任說:「工學院那個吳教授你記得吧?」

  豆兒說:「記得。您為他寫的那個報告文學用了整個版面哩。連他老婆都占了三千字。」

  主任說:「是呀是呀。他太忘恩負義了。上個月他居然到法院提出離婚。完全不顧我們報紙的威信,也不顧社會影響。而且他都五十歲了,還這麼邪乎。」

  豆兒說:「離就離唄,管人家。」

  主任說:「那還行?都這麼幹,社會不就亂套了?」

  豆兒說:「哪裡會都這麼幹呢?比方您就不會。」

  主任說:「政策要允許那也沒准。傻瓜才不想要年輕姑娘哩。」

  豆兒說:「不過『道德法庭』是歸蘇小滬跑的呀。」

  主任說:「別提她。她居然說那教授沒錯,他應該離婚。我若不是看在她父親是市檢察院的頭兒面上,就簡直懷疑她正處在第三者的位置上。」

  豆兒說:「這話可別亂說。蘇小滬的愛人也是我同學,是省委宣傳部長的兒子。」

  主任忙說:「算我沒說,算我沒說。你包著一點。咱得罪不起。」

  豆兒說:「要搞多大篇幅?」

  主任說:「二千字以內。用特寫的形式,要有議論。要觀點鮮明。要通過這文章使社會上如同吳教授這樣道德敗壞的人無地自容。」

  豆兒說:「沒問題。最好讓他們自殺,為減少人口作點貢獻。」

  主任嚇一跳,說:「那也不行。吳教授科研上有一手。還得讓他活著出些成果。」

  豆兒領命而歸。正欲繼續看他的書,蘇小滬問:「你打算寫?」

  豆兒說:「我一向服從領導。」

  蘇小滬說:「你覺得吳教授沒有離婚的權利嗎?」

  豆兒說:「我覺得只要他自己願意,離婚也對,不離婚也對。」

  蘇小滬說:「很好,那你怎麼寫?」

  豆兒說:「自然看主任臉色行事。」

  蘇小滬說:「你何必如此乖巧。舍了人格,可中級職稱未必輪得上你。」

  豆兒說:「那倒是。朝廷無人便只好把人格臉皮自尊都稱了去賣,以換取一點好日子過。」蘇小滬說:「但是人不能這麼自私,為了自身利益,連是非都不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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