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七


  老人把眼睜得溜圓說:「你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為我自己呀?」

  憶嚴說:「您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們來了一塊吃!」

  老人還勸憶嚴,憶嚴說:「我帶著她們兩個人執行任務,她們兩個還在餓著呢,這筷子我怎麼好往嘴邊送?大爺,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點點頭,「好隊伍,好隊伍呀!這才叫親如手足。好,我跟你一塊等。」

  老人只好把雞又端回鍋裡,把個草墩往牆根拉拉,陪著億嚴又閒談起來。他說,二嫚那個養父,也叫人嗎?孩子叫了你一頓爹,怎麼能幹出這樣喪人倫的事來?孩子當初是賣到我家的,我不點頭,他根本沒權力往回領。可我心疼這孩子,心想年輕輕的,叫她再找個主過日子吧。我一個錢沒往回要,就把婚書給他了。臨走還把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讓他帶了去。

  憶嚴說:「這回二嫚回來了,你們爺倆互相照應著過吧。」

  老人擔心地說:「婚書都讓他們騙走了,他們能不找到這兒來搗亂嗎?」

  正說著,前邊道上亂了起來,先是狗咬,後是雞飛,砰砰兩聲槍響,軍號和哨子齊鳴。老人猛地站起來說:「不好,是匪軍進村了。他們一來就是這個動靜。我去瞧瞧。」

  憶嚴趕緊收拾好東西,抬腳就往門外走。老人問她:「你上哪兒?」憶嚴說:「我得出村,不能在這兒連累了你老。」老人說:「他們都到了前邊道上,你走不出去了。你把東西帶全了,隨我來。」

  老人領著周憶嚴繞到西夾道,扒開了垛著的幾個秫秸,露出個平擺著的半截風門子。他掀開風門,露出洞口,對憶嚴說:「快下去!這是我以前為他們鐵道隊藏東西挖的,我不喊你,你可千萬別出來。」

  憶嚴踩著洞口兩側的腳窩下到底,前邊已傳來砰砰的砸門聲。老人把秫秸原樣壓上,答應著:「來了,來了!」轉到前院去。

  洞底往橫裡去還有個洞,只能彎著腰爬進去人。黑暗、潮濕,一股濃烈的腐土味兒。用手摸摸,水淋淋的,憶嚴又退了出來,只把提琴放到橫洞裡。

  憶嚴靠洞壁站著,一面傾聽前邊的動靜,一面把兩個手榴彈的鐵蓋都擰下來,解開了絆繩,手槍也拉上了頂門火。

  隔著三間堂屋,前院發生的事情聽不大清楚,只偶爾聽到一兩句斥駡聲。隨後腳步移到屋裡,說話聲就傳到了地窖。匪軍問老人幾個人在家?老人說一個人。匪軍啪啪打了老人兩個耳光說:「一個人!飯桌上怎麼擺兩雙筷子?」老人說:「就是等那個人沒等到,才擺到現在呀!那個人要來了,不早吃完了!」

  「你等誰?」

  「等親家,閨女生孩子了,親家今天來接我。」

  匪軍不再問話,開始裡裡外外地搜查。腳步聲由遠而近來到地窖頂上了,而且聽到用刺刀戳林桔的聲音。周憶嚴全身神經都緊張起來,把上了頂門火的手槍瞄準了洞口。這時候前院忽然「咯咯,咯咯咯」雞叫起來了,一個匪軍說:「不好,老東西把雞放跑了!」另一個說:「我早說上後邊來找不著什麼下酒物,你沒見咱往後走時,那個老鬼咧著嘴笑呢!」兩人急忙忙又跑回了前院。憶嚴這才又把舉著槍的手放下。堂屋裡又傳來了打罵聲。

  「老共產黨!你怎麼把雞都放跑了?」

  「咦,你這話才叫怪!誰家雞白天不放出來尋食。」

  「你給我抓回來!」

  「跑得哪兒都有,我上哪兒抓!」

  「不管那個!老總們今天要在你這打尖,非吃雞不可。別的還不要,沒有雞你試試,看把你的房子點了不?」

  「為了口吃的,值當的嗎?你老總不就是要只雞嘛,給你只雞就是了唄!」

  聽到鍋蓋移動聲,兩個匪軍又叫了起來。

  「老東西,這回你得說實話了吧,雞是給誰燉的?吃雞的人呢?」

  「剛才不是說了嗎,閏女坐月子,誰家還不給燉個雞?老總想吃,吃就是了,可別再拿橫話嚇咱了,老百姓經不住嚇呀!」

  這時一陣腳步聲,有更多的匪軍進了堂屋。接著就聽見劃拳聲、笑駡聲,鬼哭狼嚎,烏煙瘴氣。

  心情一放鬆下來,周憶嚴感到困乏不堪。她把腿伸進橫洞,背靠著洞壁想合上眼休息一會兒,腦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後來,頭頂上挪秫秸的聲音把她驚醒。她又持槍瞄準洞口,洞口卻伸下一個黑色的陶罐來。老人小聲說:「他們走了,還沒出村,你再委屈一會兒吧。我先給你送點吃的。」

  燉雞作了轉移敵人視線的誘餌,老人又給憶嚴煮了碗小米飯加南瓜。

  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號。匪軍們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憶嚴回到屋裡,二嫚已經回來了。把兩套軍裝和一顆手榴彈放在億嚴眼前,其中一件上衣已燒掉了大半。

  憶嚴問:「人呢?」

  二嫚說:「沒見著。出村不遠就看見國民黨的軍隊正往這兒開,我就拐上了小道。多走了裡把地,到了那個窩棚,一個人也沒見著,就扔著這些東西。地上還寫了幾個字,我不認得,可照樣描下來了,你看看說的啥?」

  二嫚翻開那件燒剩一半的軍衣,她用柴炭一筆一劃照著地上的字描了樣子在那裡。

  「向西,快走。」憶嚴念道,「她們發現情況,向西轉移了。留下這幾個字,是給我看的。」

  二嫚說:「怎麼把東西也扔下了,不怕別人撿去?」

  「一定情況很急,不然決不會連武器都來不及帶的。行了,我知道她們往西走了就好了,俞潔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倆!」

  憶嚴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們說現在大白天,敵人隊伍才出村沒一會兒,後邊有沒有後續部隊也不知道,單槍匹馬決不能上路。不如耐著性子再休息一會兒,把精神養足,天擦黑再追她倆,也慢不到哪兒去。

  憶嚴只好留下來,到二嫚屋裡去休息。

  二嫚住在東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麼擺設都沒有,可收拾得乾淨明快。憶嚴一則心裡不寧靜,二則在地窖裡睡了一覺,這時再也睡不著,和二嫚兩人就談起閒話來。她把自己的出身經歷講了一遍,二嫚越聽越難過,拉著憶嚴的手說:「我以為就是我命苦了,原來世上還有比我苦的。」憶嚴說:「舊社會,咱們女人的命運有幾個不苦的!」二嫚說:「你們這革命的就是好,當兵、打仗,男人咋的你咋的,誰的氣也受不著。」憶嚴說:「這得感謝共產黨,沒共產黨領導,咱們能鬧出個什麼名堂來!共產黨鬧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莊稼人,也解放咱們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憶嚴問二嫚:「以後你打算怎麼過呢?」

  二嫚歎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會攆我,過一天算一天吧!」

  憶嚴問:「那個腳夫不會再來找麻煩嗎?人販子能就這麼完了嗎?」

  二嫚說:「誰來我跟誰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沒提防的虧,以後我提防得緊些,他們到不了我跟前。」

  憶嚴說:「他們是誰?他們是整個的;日社會呢!你一個二嫚,十個二嫚也鬥不過人家。要真正翻身作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樣,跟著共產黨鬧革命!」

  二嫚笑著說:「我能有你那文武雙全的本事呀?」

  憶嚴說:「我這還不是在革命部隊裡鍛煉出來的!沒參加革命前,我可沒你那兩下子。那天我看見你連喊帶罵、猛追人販子的勁頭,心裡就想,這個女人可真敢鬥爭,你要參軍哪,鍛煉兩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頭沉默了許久,眼圈紅著說:「我不能走,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個人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圖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著吧,多咱伺候他人士為安了,我找你們去。」

  憶嚴問二嫚:「你還想再找個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幹什麼?」二嫚忽然一笑說:「你們這當女兵的,整天跟男兵一塊在槍林彈雨裡滾,大概誰也沒閒心想這些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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