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  上一頁    下一頁


  這時一個瘦老頭子,一身趕腳的短打扮,從堂屋走了出來,噴著滿口酒氣說:「唉,這些年家境不好,總想來看你,總來不了,最近才聽說你男人沒了。你娘不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麼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幾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這兒,往哪兒回?我不認得你是誰!」

  「唉,孩子,我一萬個對不起你,你娘總是親娘啊!我知道這裡一家人對你好,可這個家還不是我替你百裡挑一挑來的?」

  二嫚扭身走進自己屋,老公公隔著窗戶勸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心。她動搖了,十幾年來,不止一回想起那個受苦的娘啊!

  她隨那個腳夫來到這邊,她娘果然不行了。娘倆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把她娘伺候人了土,她這才打點回婆家。可是腳夫拉住她說:「沒你男人了,你還回那兒幹什麼?我再給你掂對個合適的主兒,重新成家立業吧。年輕輕的守什麼寡?」

  二嫚說:「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誰管得著?說實話吧,那頭的親事我已經給你退了!」

  「你少胡唚吧!」

  腳夫冷笑著,從箱子裡拿出個包袱來扔在她面前。那正是她的包袱,腳夫從裡邊掏出張舊紙來,那上邊寫著字,蓋著指紋。

  「你看看,婚書我都贖回來了。」

  她這才想起腳夫有幾天不在家,鬼鬼祟祟地說是給她娘去抓藥,卻又沒抓回藥來。

  她跳著腳說:「沒跟我商量,這不算!」

  「好,不算不算!」腳夫順著她說:「明天我送你回去,退這份婚書。我花了身價,我得要回來呀!」

  腳夫一邊說一邊往外退,退到外邊反鎖了門。她哭,她喊,沒人理她。半夜,房門突然打開,腳夫帶來人販子,把她按在床上反捆了雙手,嘴上堵了手帕,用被單一蒙,架上了驢。說是她想娘想出了魔症,送她進城就醫去。

  走了小半夜,來到沂河邊上一個樹林裡,他們就把二嫚拉下驢,拿鞭子朝她的胸前和後背狠抽了一通,說是殺殺她的野性。他們告訴她,碰上什麼人掏出她嘴上的手帕也不許她說話,要是張嘴求救,還有厲害辦法等著她。

  天明後,大路上過來幾隊新四軍。腳夫就拉著驢轉到小路上,碰上有人問,他們說是送病人找大夫的,一路混了過來。這次碰上女兵們,趁著毛驢繞圈子,她不顧死活從驢上滾了下來,為的讓人看見她的嘴是被堵住的,她的男人是新四軍,相信他的同志們不會不救她。

  女兵們聽她講完,小高氣得罵腳夫和人販子。俞潔一邊擦淚,一邊歎氣,邊說:「女人兩個字,總是和不幸聯結在一起。」憶嚴顧不上反駁她,問二嫚:「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先回婆家去再說。」二嫚說:「腳夫一定是說我自己要退婚的,老人家不定多傷心呢,我得去說明白。」

  憶嚴說:「那也好。萬一你婆家還呆不住,你就打聽著去找新四軍,革命部隊會幫助你。」

  二嫚說:「我知道,我一路碰上不少往東去的新四軍,要不是嘴堵住,我早喊救命了。」

  憶嚴聽說部隊都往東去了,決定往南再走幾裡,找不到部隊就往東追。二嫚回婆家要先往南後往西,就一同上了路。

  人販子並沒走遠,隱藏在一片青紗帳裡躲著。遠遠看見二嫚跟女兵一道走了,這才恨恨地去找腳夫和驢。

  走出七八裡地,要分手了。憶嚴把乾糧袋解下來給二嫚。二嫚說:「救了我一命,感恩不盡,哪能再要東西?」憶嚴說:「我們這也是老百姓給的。馬上就追上隊伍了,我們還能補充上。你帶上吃吧!」俞潔硬把糧袋套在了二嫚脖子上。二嫚問:「當女兵都得是有學問的人吧?我去了能要嗎?」憶嚴說:「想革命的婦女都要,我和她都沒上過幾天學。」她指了一下小高。二嫚說:「我問女兵。小子家我知道,俺那個人也不識字。」俞潔說:「她這個小子是裝的。」二嫚把眼睜得溜圓看著小高,小高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起來:「這回露了餡啦!」二嫚把小高摟在懷裡說:「我讓你蒙了,一路上也沒敢跟你說句話。」

  分手之後,一片轟響,九架敵機分成三組,越過憶嚴她們的頭頂,由西向東飛去。小高奇怪地問:「部隊下山不是為了打滕縣嗎?怎麼二嫚碰見部隊往東開呢?你聽聽,飛機也一個勁兒往東竄,是不是情況又有了變化?」

  憶嚴也有點疑惑。她說:「按二嫚所說,東邊肯定有咱們部隊。一和部隊聯繫上,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咱們就往東趕吧!」

  三

  三個女兵過了一村又一村。逢人就打聽:「見到新四軍部隊了嗎?」回答都是:「才過去沒多遠,往東走了。」直到黃昏,才看到村頭的第一個哨兵。

  憶嚴叫小高跑步去打聽情況。小高去了一會兒,笑嘻嘻跑回來說:「憶嚴,到了你要去的地方了。」

  「別耍貧嘴,哪個部隊?」

  「泰山部隊!」小高一字一頓地說,說完撤了下嘴,「怎麼?不是你正要去的啊?」

  「泰山部隊」並不是文工團跟隨行動的那支部隊。可是周憶嚴一聽,兩隻眼格外地閃亮了。

  憶嚴初到文工團來,還是個小姑娘。那時是遊擊環境。過封鎖線,穿敵佔區,得有個大同志領著;分散活動,隱蔽埋伏,須有個大人帶著。團裡把照管憶嚴的工作交給了老團員孫震。說是老團員,他也不過22歲,比憶嚴大個六七歲。可是對一個十三四的孩子來說,他當然是個大人,何況他天生來就長了一臉絡腮鬍子,半個月不刮臉就看不清嘴唇眉毛,而那時候刮臉機會又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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