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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劉四爺久居農村,卻不以務農為本。不做買賣不耍手藝,可逢集必趕;家中哪怕揭不開鍋,可總喂著一條驢。他會點獸醫,有幾手絕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燒戰船」。牛得了瘟病,人們多找他來治。他不用藥不用針,只找主人要五斤燒酒、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劃根火柴,騰地一聲,那牛眨眼間渾身起火,掙扎嚎叫。他趁勢拿破被把牛蒙頭蓋臉的一捂。半個時辰之後牛連燒帶嚇出一身大汗,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飯,帶著治牛剩下的燒酒告辭而去,不另收費用。

  光靠這維持不了幾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稅。

  這一帶鄉下距縣城遠,不論大清國的縣衙門還是國民政府的縣政府,誰也沒法派人下鄉到集上來收牲口交易稅。可這筆錢又是老爺們的衣食財源,所以從幾百年前就留下個慣例,把四鄉的稅包給各鄉地主鄉紳去收。承包人打總向縣裡交一筆租金,領下熱照,他們就憑這執照趕集收稅。能包得起稅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苦的人。他們就再把各集口的稅收分包出去。他從縣裡包稅是先付後收的辦法,轉包時則改成先收後付。說好一集交多少錢,由收稅人先去收,收完當天結財,把包銀交完,剩下多少歸收稅人。要是收的夠包銀,可以拖欠。但不能蠲免。收稅人幹的是沒本買賣,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斷,幹這勾當得有武裝作後盾或是黑社會幫會勢力作靠山,不然買賣雙方不給錢怎麼辦?劉四爺決沒有武裝力量,因為他身後既沒腆胸疊肚的漢子,手中也沒有拿槍拿刀。幫會勢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沒見他擺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稅從沒遇見過麻煩則是事實。也許是山東受孔二先生影響深,多講禮義,對這習慣了的交銀納稅從無爭議。令人費解的倒是他這收稅竟然不受政權更迭的影響。北洋政府對他收,國民政府時他收,八路軍來了成立抗日政府,雖不再把稅包給私人,可還聘他為收稅員。現在八路軍退出了馬蜂塢,他又來收。這次是替誰收,鄧智廣就不清楚了。鄧智廣並不因此就跟劉四爺生分。他什麼集都趕,常把見到的、聽到的敵人情況到敵工科彙報。鄧智廣知道組織上把劉四爺既不當基本群眾也不當敵人看待,按現在說法,是個團結對象。

  五

  劉四爺在一家小飯鋪近旁借了間小房,寫了個「稅務代辦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馬蜂塢有集他就把牌子掛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來存在小飯鋪裡。這間小屋裡只有一張破桌子,幾條長板凳。稅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錢他放到褡褳裡另找地方去算帳,這間屋從來不辦跟稅務有關的事。鄧智廣問他:「你既不在收稅,要這間屋幹啥?」

  他說:「朋友們趕集來有個歇腿喝茶的地方。」

  鄧智廣說:「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掛這個熊招牌幹啥?」

  他說:「有了這招牌,就算一路諸侯。鬼子偽軍就少來找麻煩。有了這招牌,我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們不好再撈油水。」

  鄧智廣問:「你現在這稅到底是替誰收的?」

  劉四爺說:「主家不讓說,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別問我,問我我還不說。」

  他又反過來問智廣:「你來幹什麼?」

  智廣說:「辦點事。」

  「辦啥事?」

  「我也不能說。」

  「用得著我幫忙嗎?」

  「用得著。」

  「幫啥忙可得說呀。」

  「我得進據點裡去。」

  「長期呆下還是看看就走?」

  「看情況再說。」

  「這忙我幫不了。」

  「你是怕沾麻煩?」

  「有這麼點,不過我知道誰能幫這個忙。」

  「誰?」

  「鄧區長,你們自己家裡人。他有辦法。」

  這位鄧區長,大號明三,是鄧智廣的族叔。民國十二年山東大旱,他去天津找活兒幹,鄧智廣他爹正在造幣廠做工,就把明三保薦進了廠。後來直奉交戰,天津大亂,鄧明三夥同幾個老鄉,用鍋灰抹了臉,搶了皖系一個師長的公館。皖系得勢後追查這個案子,同案人有落網的,交待出有鄧明三。鄧明三早已帶著錢財跑了,就抓保人。智廣爹為他蹲了八個月大牢,花光全部家當才買出條命來。鄧明三帶著錢財回到山東,做起貨棧買賣來,從此成了小財主。智廣爹出獄後,鄧明三曾派人送來幾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廣爹把錢退了回去,聲明不再認這個族弟,從此不與他來往。但鄧明三對智廣爹始終還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還是笑臉相迎,口稱二哥:「你別跟弟兄認仇呀。有難處只管說,你不來叫大侄子來一趟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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