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據點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
|
他情急生智,立刻掏出串鈴搖了搖。主人一聽,大喜望外,連忙開門把他請進屋裡。 屋裡有個收生婆伺候著產婦,產婦幾經折騰,已經連呻吟都無力了,張著口只喘氣,小孩還沒生下來。宋明通只會治合積奶積,跑肚拉稀,根本不懂產科。況他除去串鈴,連治拉稀的藥也沒有了,怎麼治呢?他又不能打退堂鼓,離了這個有吃食有火的地方他真的會凍死。就繃著臉說:「別急,給我在偏房裡生堆火,我去煉丹。半個時辰煉好,保你母子平安。」 男主人只有一間放農具糧草的偏廈,在那裡給他生了火。他進去關上門說:「可不許偷看,看了就不靈了!」 烤了一陣兒火,身上暖過來了,他覺得處境不妙了。拿什麼給人家催產呢?正在無計可施,忽見牆角靠著一輛獨輪小車。車輪已卸下,兩個承軸的地方,有一堆沾了泥土的黑油角子。他靈機一動用手指剜下油泥,合了柴灰,團成六粒梧桐子大的黑丸子,開門喊道:「主人,取仙丹去。」 那主人本來對他半信半疑,一見真把丹煉出來了,立刻就換上了笑臉,馬上說:「我先去救人,回頭給先生備飯。」 宋明通說:「三更半夜,你也不要另備飯了,我煉了這丹,損了不少元氣。有剩餅子、冷地瓜你拿點來,我先填補填補。有什麼話明天說。」 主人取走仙丹,送來兩個高粱餅子一碟麻花鹹菜。他把餅子烤熱,就鹹菜吃下肚。身外有火,腹中有食,又飽又暖困勁就來了,不覺歪在火堆旁就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陣忙亂把他吵醒,只聽見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別讓他走了。」 他聽出是出了事,爬起來開開大門拔腿就走。主人聞聲就追了出來,邊追邊喊:「先生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他覺得事不好,索性跑起來,外邊雪大,路又不平,沒跑多遠就跌了個大馬趴。主人從後邊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聲朝他跪了下去,叫道:「謝謝先生救命之思,孩子生下來了,是個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會生下來的。」 「你跑什麼?」 「我這人救人從不受謝禮,怕你謝我!」 「這樣大恩我不謝謝還能為人嗎?」 原來產婦並非別的原因難產,只是收生婆外行,讓她耗盡了體力,過分虛弱了,才產不下。那樣的幾粒「仙丹」入肚,能不噁心嗎?一噁心胃就痙攣,胃一痙攣,腹肌就收縮。腹肌收縮,歪打正著,把個孩子推送下來了。主人只當仙丹靈驗,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養了數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發郎中上路。儘管禍中得福,他卻嚇得不敢再出去行醫了。 此系傳言,並無對證。但由此可見宋明通在眾人心中是個比一般農民多幾分詭計,而又不離大譜的人。 三 一九四二年臘月二十八,鄧智廣進了馬蜂塢。 這一天是大集。山東土話叫「花子街」,叫花子來集上募集年貨,大小攤販不得拒絕。這一帶在大清朝時屬「東臨道」,是山東的貧困地區。馬蜂塢地處津浦路德州車站東南,距最近的縣城和火車站都在五十華里以上。沒有河流,不通舟揖。抗戰前不僅沒見過電燈,連玻璃罩煤油燈也只有大地主大鄉紳家才有。這樣的地主百里方圓難有一戶。唯一的商品交換市場就是集市。農民把家產的糧食、雞鴨、手工編織的筐筐簍簍送到集上,換回火柴、海鹽、德國針、西洋色。聘閨女娶媳婦還要添置化學梳子,蘇州鏡子,天津「月中桂」的鴨蛋粉,北京哈德門的豬胰子。馬蜂塢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夠不上火車,全靠人背馬馱。走旱路必經此地。村中南北大街兩旁,少不了有幾家騾馬店,小飯館。有一家藥鋪取名「大生堂」,門外立匾上寫:「自辦生熟藥材吉林野山人參黃毛鹿茸」。他的藥材其實是來往客商賣下的便宜貨,並沒有人參鹿茸。一家剃頭店,張個幌子上寫:「朝陽取耳,燈下剃頭」。朝陽取耳屬實,燈下剃頭全虛。太陽落山各戶就關了門從不做燈下生意。 日軍佔據此地後,集市停了幾個月。但鄉民生活離它不行,日本人也想維持個「王道樂土」的太平景象,偽軍政機關來了;也少不得吃用奢侈之物,於是集市又重開了。為了維持集市交易,日軍也訂了幾條規矩,漢奸部隊、偽職文員雖少不了敲詐勒索,但也還沒到明搶明奪的地步。老百姓要過日子,貨攤設在敵人刺刀之下,這集也還是要趕的。他們並不那麼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到敵人據點去做生意。 這村南北長,東西窄,鄧智廣從南邊來,先進牲口市。一個麥場上,釘了些橛,拉了些繩,拴了些馬牛騾驢。有搬著牲口腦袋看牙口的,有拉著牲口韁繩看腿腳的,場邊一些經濟人東跑西說,把褡褳搭在胳膊上與人手捏手地講價錢。過了牲口市就是家什市,賣的是鎬鋤犁耙,竹苕木鐵。再往裡是雜貨市。這就熱鬧了。賣針的把針當作飛鏢,抓住一把揚手投出,顆顆釘在木板上。賣刀的把菜刀當成鋼鍘,按一捆鐵絲在地,刀刀剁得鐵絲寸斷。賣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鋸使,用它來鋸木棒,鋸得木屑四濺。賣瓷盆的愛將瓷盆當銅磐敲,拿它來奏樂,敲得叮噹悅耳。這些人在表演的同時還要唱,賣德國鋼針的唱道: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