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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畫兒韓」


  掐指一算,這一帶足有三十年沒來過。第一監獄門前那「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自新之路」已鋪了柏油,「梨園先賢祠」所在地「松柏庵」蓋起了大樓,楊小樓的墓地附近辦起了學校。往南走有「鸚鵡家」和「香塚」。年輕時甘子千常在那附近寫生,至今背得出墓碑上開頭幾句話:「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終,明月缺……」現在,他望著這歷盡滄桑後的陶然亭湖水,當真有點「茫茫愁」。上哪兒去找「畫兒韓」呢?畫兒韓是搞四化用得著的人,被擠出文物業幾十年了。自己已蠟頭不高,生前不把他找回來,死後閉上不眼。

  甘子千跟畫兒韓的過節兒,是從三十多年前一場惡作劇開的頭。甘子千年輕時畫工筆人物,有時也臨摹一兩張古畫。有一次看到名畫家張大師作的古畫仿製品,他一時興起,用自己存的一張宋紙半塊古墨,竟仿了一張張擇端的畫,題作(寒食圖)。原是畫來好玩的,被一位小報記者看見了。此人名叫那五,是八旗子弟中最不長進的那一類人。他把畫拿去找善作假畫兒的馮裱褙仿古裱了出來,加上「乾隆御覽」之類的印鑒,作了舊,又拿給甘子千看,並說:「這兩下子,你趕上張大師了。至少也不在畫兒韓之下!

  畫兒韓是作書畫買賣的跑合兒,善於識別品鑒,也善於造假。在古玩字畫同業中頗有聲譽,近來被「公茂當」聘去當了副經理。

  甘子千看著自己的作品打扮得如此斑駁古氣,很得意,微笑著說:「您別瞎捧,我哪有那麼高?」

  「要拿我的話當奉承,您那是罵我。」那五忿忿地說,「不信咱作作試驗。」

  「怎麼試驗?」

  那五就說,把畫兒拿到「公茂當」去當。畫兒韓識破了,無非一場笑話。要把畫兒韓都蒙過去了,說明甘子千火候已到家。那沒說的,當價分我一半,另外專候我一頓「便宜坊」。說完,那五用個藍包袱皮把那畫兒包走了。

  要說那五從一上手就想詐騙,委屈了他。上手兒他也是湊趣賭勝。等他真準備夾著畫兒去當鋪了。這才動起騙一筆錢財的心。既要唬人,就得裝龍像龍,裝狗像狗。聽說當行的人先看衣裝後看貨,那五現換了套行頭:春綢長衫、琵琶襟坎肩、尖口黑緞鞋、白絲襪子。手中捏著根二寸多長虯角煙嘴。裝上三炮臺,點燃之後,舉在那裡。向櫃檯遞上包袱去,說了聲:「當個滿價幾!」[注]就扭頭轉向牆角站著。一眼看去,活脫是位八旗世家子弟,偷了家中寶物來當(這些人從來是只肯當不肯賣。而當了又不贖。當初內務府替博儀弄銀子也是這個辦法,很發了幾家當行的財東)。

  到底是那五的扮相作派障眼?是開口要滿價嚇住了畫兒韓?是畫兒韓一時粗心看打了眼?已經無從查考。總之幾經討價還價,包袱送上取下,最後畫兒韓學著山西口音唱了起來:「寫!破畫一張,蟲吃鼠咬,走色黴變,當價大洋六百……」[注]那時候兵船牌洋面兩塊四一袋,六百大洋是個數目。那五回來把經過一說,甘子千先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笑過去仔細一想,又害怕起來。此事一旦傳開,自己的人品掃地,也得罪了畫兒韓。他和畫兒韓雖無深交,可也算朋友。他兩人都愛聽京戲;京戲中專聽老生;老生裡最捧盛世元。盛世元長占三慶,他倆幾乎天天在三慶碰頭。兩人又都愛高聲喊好,喊出來的風格又各異,久而久之,連唱戲的都養成了條件反射,要是一場戲下來沒聽見有這兩人喊好,下邊的戲都鉚不上勁!有一晚盛世元唱《失空斬》,畫兒韓有事沒到。孔明坐帳一段,使過腔後沒有聽見兩聲叫好,只聽見一聲。盛世元越唱越懈,後來竟連髯口都掛錯了,招來了倒好。畫兒韓聽說此事,專門請客為盛世元洗羞,兩人拜了把兄弟。

  那五見甘子千臉色暗了下來,就勸他說:「你還有什麼過意不去的嗎?畫兒韓自己就靠造假畫起家,這叫現世報。你要嫌名聲不好,以後不幹就是了。這一次,咱們不說誰知道?而且這一次也是為了試試你的手藝,並不就為了撈錢。不過錢送到手,也決沒有扭臉不要的傻瓜,難道你還搭上利錢把這張擦屁股紙贖出來?」

  「我沒錢去贖它!」

  「想贖也辦不到,當票歸我了!」

  甘子千除去接受那五的觀點,沒二條路。他守約給了那五三百元。但請他吃鴨子時,那五卻沒讓甘子千破財。那五說:「這張當票我拿到東單騎河樓,往日本人開的小押店一押,還能蒙小日本三百二百的,鴨子錢我候了。」

  甘子千說:「你可真有心計!」

  那五說:「你不贊成嗎?坑日本人的錢也是愛國!」

  這之後不久,甘子千去店裡賣畫收款,就聽到議論,說畫兒韓玩了一輩子鷹,叫鷹鴝了眼。又過了幾天,他就收到一張請帖。八月十六畫兒韓作壽,請甘子千赴宴。

  畫兒韓租了恭王府靠後海的一個廢園,在臨水的「聽荷軒」安排壽堂。房前一片瓦楞鐵涼棚,正好鋪開十來桌席面。甘子千以為碰上這件事,畫兒韓面色要帶點委頓,誰知幾天沒見,他竟更加精神爽朗了。酒過三巡,畫兒韓借酒蓋臉,作了個羅因揖說:

  「今天著單為兄弟的壽日,是不敢驚動各位的。請大家來,我要表白點心事,兄弟我跌了跟頭了!」

  眾人忙問:「出了什麼閃失?」

  「我不說大夥也有耳聞,我收了幅假畫。我落魄的時候自己也作過假,如今還跌在假字上。一還一報,本沒什麼可抱怨,可我想同人中終究本分人多。為了不讓大家再吃我這個虧,我把畫帶來了,請大家過過目。記住我這個教訓,以後別再跌這樣的跟頭。來呀,把畫兒掛上!」

  一聲吆喝,兩個學徒一人捧著畫,一人拿著頭上有鐵爪兒的竹竿,把畫兒挑起來,掛在鐵梁下準備懸燈籠用的銅鉤上。眾人齊集畫下,發出一片嘖嘖聲,說:「造假能這樣亂真,也算開眼了。」畫兒韓說:「大家別叫它嚇住,還是先挑毛病,好從這裡學點道眼。」他一眼掃到甘子千身上,笑道:「子千眼力是不凡的,你先挑挑破綻,讓大家都開開竅!」

  甘子千臉早已紅了,幸虧有酒蓋著,並沒使人注意。他走到自己這幅畫前,先看看左下角,找到一個淡淡的拇指指紋印,確認了是自己的作品。又認真把全畫看了一遍,連自己都佩服起自己來了。當真畫得好哇,老實講,自己還真說不準破綻在哪兒;若知道在哪兒,當初他就補上了。他承認筆力終究還不如真品,就說:「還是腕子軟、有些俗氣;紙是宋紙,墨是宋墨,難怪連韓先生也蒙過去了!」畫兒韓爽朗地笑了兩聲說:「我這回作大頭,可不是因為他手段高,實在是自己太自信,太冒失。今天我要勸諸位的就是人萬不可藝高膽大,忘了謹慎二字。這畫看來惟妙惟肖,其實只要細心審視,破綻還是挺明顯的。比如說,畫名《寒食圖》,畫的自然是清明時節。張擇端久住汴梁,中州的清明該是穿夾祆的氣候了,可你看這個小孩,居然還戴捂耳風帽!張擇端能出這個笑話嗎!你再細看,這個小孩像是在哪兒見過。在哪兒?《瑞雪圖》上!《瑞雪圖》畫的年關景象,自然要戴風帽。所以單看小孩,是張擇端畫的。單看背景,也是張擇端畫的。這兩放在一塊,可就不是張擇端畫的了!再看這個女人:清明上墳,年輕寡婦自然是哭丈夫!夫字在中州韻裡是閉口音,這女人卻張著嘴!這個口形只能發出啊音來!宋朝女人能像三國的張飛似的哇呀哇的叫嗎?大家都知道《審頭刺湯》吧!連湯勤都知道張擇端不會犯這種失過,可見這不是張擇端所畫……」

  大家聽了一片驚歎。甘子千心中也暗自佩服,他向畫兒韓敬了一杯酒,向他討教:「《審頭刺湯》我也聽了多少遍了。雷喜福的、馬連良的、麒麟童的都聽了,怎麼不知道湯勤論畫的典故?」畫兒韓說:「明後天你上當鋪來,我細講給你聽,今天不是時候,盛世元來給我祝壽,馬上就開戲了。」

  說罷,畫兒韓往那畫兒上潑了一杯酒,劃了根火,當場把畫點著。那畫頓時呼呼響著,燒成一條火柱。畫兒韓哈哈笑道:「把它燒了罷,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大家再幹一杯,聽戲去!」

  畫兒燒了,甘子千心定了,坐下來消消停停地聽戲。盛世元是盡朋友義氣來出堂會,格外的賣力氣。畫兒韓表示知音,大聲喊好。甘子千忍不住也喊起好來。一齣戲唱完,畫兒韓到後臺道辛苦,盛世元說:「總陪你一上一下喊好的這位,也有些天沒上館子去了。是哪一位爺,請來見見不行嗎?」畫兒韓自收了假畫,心中膩味,有些天沒去三慶,不知道甘子千也沒去。盛世元一提,他心中咯噔一聲。他知道造假畫來坑他的人准在同業同行之內,所以今天才撒帖打網,可沒往甘子千身上想。一聽這話,趕緊上前臺找甘子千,學徒說甘先生才剛被人找走了。

  這時,甘子千正被那五拉著走出花園的側門,甘子千略有不滿地說:「五爺,你怎上這兒顯靈來了。」那五說:「有點急事跟你商論。我拿那張當票去押,日本人要照當,[注]你說這個險冒不冒?若蒙過日本人掙他一筆,自然痛快;若叫他認出假來,日本鬼子可比不得畫兒韓,免不了把咱送到紅帽衙門,灌涼水……」

  甘子千有點厭惡地說:「別得隴望蜀了!告訴你,畫兒韓已經把咱那傑作火化升天了。」接著把剛才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那五聽了先是一愣,接著就拍起大腿來。

  「這回可是該著畫兒韓敗家了!難怪我找連闊如看相,他說我要交鼻運!」

  甘子千說:「你又想造什麼孽?弄了人家幾百就行了,別趕盡殺絕,何況打頭碰臉,跟我全是朋友。」

  「朋友?生意場上無父子!見財不發是孱頭。您甭管,等著吧,我請您正陽樓吃河螃蟹!」

  那五走後,甘子千越想越不安,他覺著按人品說,畫兒韓比那五高得多。別說這事與自己有關,就是無關也不忍看著叫那五再坑他。他決定明天一早去當鋪訪畫兒韓,打機會和畫兒韓說破,別讓那五把事鬧大。

  這天甘子千來到了「公茂當」。畫兒韓聽說他來了,遠接高迎,一直把他讓到帳房後邊自己的屋裡。學徒敬上茶後,畫兒韓端起水煙袋,呼嚕呼嚕吸了一袋,這才提起話頭:「前幾天我去三慶,怎麼總沒見你?」甘子千還沒說話,帳房先生小碎步跑進來,滿臉的慌張,語不成聲地說:「經理,前邊出事了。」

  畫兒韓不緊不慢地問:「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有人贖當來了。」

  「當鋪麼,沒人贖當?」

  「不是贖別的,是贖……」帳房先生看了甘子千一眼,湊近畫兒韓跟前,放低了聲音。畫兒韓大聲說:「有話儘管講,甘先生不是外人。」帳房先生這才恢復大聲說:「有人贖畫來了。」

  「哪幅畫?」

  「就是昨天燒的那幅《寒食圖》!」

  甘子千覺得有人在自己頭頂上撞了聲鐘,渾身震得麻酥酥的。萬沒想到那五窮急生瘋,想出這一招來。

  畫兒韓說:「你告訴他,那幅畫是假的,他騙走幾百大洋就夠了。還不知足,跟他上官面去說理。」

  「經理,您聖明,買賣人能這麼回人家話嗎?人家拿著當票兒,那怕當的是張草紙,要贖也得給人家!拿不出這張草紙來得照當價加倍賠償,就這樣人家還許不認可。怎麼咱例說上官面兒說話去?」

  幾句話問得畫兒韓無言可對。這時外邊吵嚷的聲音大了。只聽那五爺細細的嗓子像唱青衣的叫板似的喊:「怎麼著,想賴我的傳家之寶啊?還說我的畫兒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這假的是陳老蓮仿的,比真的還貴,沒東西就賠銀子吧!」

  畫兒韓站起來說:「不像話,我去看看,子千,我請假了。」

  甘子千聽到那五爺喊,先是生氣,繼而尷尬。那五這一著,將得他手足無措。他顧不上規矩禮節,硬跟著畫兒韓到了前櫃。

  當鋪的櫃檯,照例高出顧客頭頂一尺多。迎面牆上掛著黑紅棍(這是清朝官商的遺俗,表示一半是買賣一半是衙門)。這時連帳房帶夥計四五人都圍在畫兒韓身後朝櫃檯下看。只聽見那五細聲細氣地說:「有畫兒拿畫兒,沒畫兒呢,咱們找個地方說說……」

  甘子千走到畫兒韓身後,越過櫃檯往下一望,只見那五身後還站著一個矮黑胖子,灰布褲褂,袖口蓋住手,十三太保的紐襻全敞著,露出黑邊的白洋布汗蹋兒、紅兜肚,一眼就認出了是外五區偵緝隊的黑梁。看這陣勢,那五已打定注意要勒畫兒韓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個眼色,知其不可為而為地說道:「我當是誰呢。五爺呀!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爺,我們談公事,您可別瞎攙和。我把祖上傳下來的一個挑山當了。今兒來贖,他們一會兒說我那畫是假的,一會兒叫我展期,您說這能不叫我急嗎?」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適的話勸那五罷手,畫兒韓往前一擠,把頭伸出櫃檯,沖下說道:「您急呀?我比您還急呢!我算計著一開門你就該來的,怎麼到這鐘點才來呀。不是要贖當嗎?錢呢?」

  「敢情你怕我沒錢?」那五從底下扔上一個白手帕包的小包來,裡邊滿是五顏六色的聯銀券。畫兒韓叫夥計過數,夥計數了,連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畫兒韓把利息數出來放在一旁,把六百元人了櫃,伸手從櫃檯下掏出個藍布包袱,往下一遞:

  「不是贖畫嗎?拿走!」

  不要說甘子千,連當鋪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那五先是呆在那裡把嘴張開合不上,隨後伸手去接包袱,兩手哆哆嗦嗦怎麼也接不住。偵緝隊的幫他把包袱接過來塞在他懷裡說:「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打包袱一看,汗珠兒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櫃檯上的甘子千咧咧嘴,既不像笑又不像哭,明是自問,實際是說給甘子千聽:「畫兒昨天不是燒了嗎?」

  畫兒韓接碴說:「昨天不燒你今天能來贖嗎?」

  那五自語說:「這麼說世上有兩幅《寒食圖》?」

  畫兒韓說:「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給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跡。對那五說:「什麼畫兒說得這麼熱鬧?叫我也開開眼。」

  那五把畫遞了上來,甘子千不看則已,一看臉臊得像才從澡堂子出來!他首先把視線投在左下角,無意之中留下的那個拇指印,很輕很淡,端端印在那裡,跟昨天燒的那畫一模一樣。他懷疑如把兩幅畫同時擺在一起,他是否能認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聽說能手能把一張畫兒揭成兩幅,畫兒韓莫非有此絕技?

  下邊偵緝隊黑梁不耐煩了,問那五:

  「看樣兒沒我的事了吧?您拿錢吧,我該走了。」

  那五掏錢打發了黑梁,緩過了神來,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說:「韓爺,我開眼了。二百多塊利息換了點見識,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畫兒韓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畫兒是你拿來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來回跑挺費鞋的,這幾個錢你拿去買雙鞋穿,告訴你那位坐帳的!」說到這兒,畫兒韓掃了一眼目瞪口呆,滿臉窘相的甘子千:「就這點本事也上我這兒來打蒼蠅吃嗎?騙得過畫主本人,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學兩年吧!」

  甘子千無地自容,低著頭走出「公茂當」,從此處處躲著畫兒韓,再沒和他照過面。畫兒韓儘管由此名聲大噪,可是財東不敢再拿錢冒險,來年正月就把這位副經理辭退了。畫兒韓跑了兩年合兒,北平臨解放時百業蕭條,他敗落到打小鼓換洋取燈兒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畫的名聲傳了出去,儘管丟盡了人格,可換來了書畫店飯碗,當了專門補畫的工匠。因為揭裱字畫,難免破損,得有人會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後,甘子千憑他出身清白貧苦,政治學習積極,思想進步,靠近組織,公私合營時已當上了書畫業領導小組成員,同業工會的副主席。

  公私合營後,文物書畫業要整頓班子,有人提出來調畫兒韓。政府人員不知道這人是誰,向甘子千瞭解,甘子千支吾說:「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瞭解一下。」回到家來,他就犯了思忖。當初自己本沒有坑騙他之意,卻弄得無法解釋。事已過去多年,他不來呢,誰也不會再想起談起,于他於己都無妨礙。他如果來了,這人可也是長著嘴的。他要是把這件事說出來,說成我甘子千有意所為,我不得脫層皮嗎?自己還正在爭取入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但也不能對組織說假話,見到政府代表時,他就說:「畫兒韓的事瞭解了。這人做假畫出身,當守當鋪的副經理,解放前有一陣生活挺富裕。他作壽名演員盛世元都來唱堂會……」政府代表聽了,又問他:「有人說他挺有本事,你看咱們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說:「還是領導上決定,我水平低,看問題沒把握。」畫兒韓終於沒被調用。

  按文物行某種慣例,從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幹什麼都可以,但絕不許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買賣,替人鑒別都屬違例。畫兒韓自此就從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來,甘子千從沒為畫兒韓的事感到理虧心虛。慢慢地,連畫兒韓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動亂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認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為了「改造他」偏不讓他幹自己稔熟的行業,而叫他去學修腳!打倒「四人幫」後,恢復名譽也好,退還存款也好,都沒有比讓他回到文物商店,幹他愛幹又能幹的工作使他感動。他拿出全部精力來工作。可是歲月不饒人,當他當選為人民代表時,大夫會診的診斷書也送到了他手裡。他被宣佈得了必須休息,沒有希望治好的那種病!

  儘管他對人說:「我快七十了,馬上去八寶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會以來的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裡實在有點懊喪。他想到,自己這一生從人民那裡取得的很多,報答人民的極少。他無聲地給自己算帳,算算這一輩子對人民對國家作過哪些虧心事。算來算去,算到了畫兒韓頭上。

  文物業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沒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國際市場文物漲價,無論識別古畫還是作仿製品,畫兒韓都身懷絕技,怎麼能不讓他發揮才幹呢?當初只要自己一句話,說:「這個人有用,」畫兒韓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沒說,就為這個把他擠出去幾十年。

  共產黨幾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仔侮心情,對個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黨委彙報,檢查了錯誤。黨委書記表揚了他的忠誠,責成他把畫兒韓請回文物界來。

  這一動手找,才發現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離的時間之長!先聽說畫兒韓在天橋「犁鏵頭」茶館燒過鍋爐,到那兒一看,茶館早黃了。又聽說畫兒韓和另一個老光棍合租一間房子,在金魚池附近養金魚,去那兒一問,房子全拆了。找了半個月,走了八處地方,惟一的收穫就是聽說畫兒韓確實健在,有時還到陶然亭附近去練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過自己的那些人,心裡總是忿忿不平。這時才悟到,原來自己也是整過人的,其後果並不比人家整自己輕微,手段也不比別人高尚。

  他決心要把自己欠的債還上。不顧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著棍來到了陶然亭。這時天還沒大亮,霧濛濛的湖園裡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彎兒的,釣魚的。三三兩兩,影影綽綽,在他前後左右往來出沒,向誰打聽好呢?

  正在犯愁,迎面走來一位留著五絡長髯,身穿中式褲褂,也拄著根手杖的人。這人目不斜視,一邊走路一邊低聲哼著京戲,走近了,聽出唱的是《空城計》:「眾老軍因何故紛紛呐議論……」

  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腳。「紛紛議論」四個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紛紛」二字回腸九轉,跌宕有致;「議論」二字坦坦蕩蕩一瀉千里。甘子千似乎出於條件反射,連考慮都沒考慮,張嘴就喊了一聲「好!」

  老頭兒也停住腳步,半揚著臉,像是捕捉這一聲叫好的餘音。他望著還沒亮透的湖邊樹林說:「這份叫好聲我可有三十多年沒聽見了,不是聽錯了吧?」

  甘子千應道:「這『紛紛議論』四個字的甩腔,我也有三十多年沒聽見了。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

  「哎喲,這話怎麼說的!」老頭幾步搶了過來,並不握手,而是抓住甘子千的手腕子上下搖晃:「您就是,您就是那位跟畫兒韓一塊常聽我的戲的……」

  「我叫甘子千。」

  「聽說過,那年在恭王府園子出堂會,我讓畫兒韓請您來會一會,可惜您走了。從那一別就是三十多年。您一向可好?在哪兒工作呢?」

  甘子千說在文物商店當顧問,盛世元說:「我也是顧問!唉,什麼顧問?就是政府對咱們這些人器重,哪怕還有一點本事,也讓你使出來。社會主義麼,就是不埋沒人才。幹我們這一行的,不養老不養小,我從日本降伏那年就塌中,放在舊社會得要飯。一解放就請我上戲校當教習了。就是『四人幫』時候受點罪,可受罪的又不是咱一個,連國家主席、將軍元帥都受了罪,咱還有什麼說的?昨天我碰見世海,他還能登臺呢……」

  甘子千想等盛老先生話說到一個站口,問問畫兒韓的消息。可這位老先生越說越精神,只好硬擠個話縫插進去說:「盛先生,剛才您提到畫兒韓,您知道他現在落在哪兒了嗎?」

  「落在哪?他一直在我家呀!」

  甘子千啊了一聲,半天盯住盛世元沒錯眼神。天下哪會有這麼便宜的事,一下就歪打正著(他忘了他先已撲空了八次)?又追問一句:「您說的是真格的?」

  「嗨,你問問陶然亭這些拳友,誰不知道畫兒韓跟我作伴?『文化大革命』中茶館黃了,畫兒韓沒地方混飯吃,急得在這湖邊轉磨,跟我說:『四哥,這些年我一步一步地退,古玩行不讓幹了,我拉三輪:三輪不許拉了,我擺攤賣大碗茶;大碗茶不讓賣了,我給茶館燒鍋爐:現在連茶館都砸了,我還往哪兒退呢?從解放我就是臨時工,七十多歲了,誰要我啊?』我勸他說:『天下哪有過不去的河呢?你搬我家住去。從我老伴去世,兒子調到外地,我就剩下一個人。白天我在戲校挨批判,心裡老伯家裡叫人撬門抄家,你就給我看家得了。只要我這工資不取消,就有你的飯吃。』從打那時,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

  甘子千急不可耐地說:「既這麼著,我跟您去看看他行不行?我有點事找他。」

  「不行。」

  「怎麼?」

  「腦血栓,前天進醫院了。」

  「哎……」甘子千兩手攤開,連連歎氣。

  「您甭著急,眼下沒有生命危險,就是不許探視。」

  甘子千這才舒了口氣,問道:「怎麼突然得了腦血栓?」

  「累的。去年他檢查出腦血管硬化,醫生叫他多休息,他反而忙起來了。他說他家祖傳幾代搗騰字畫,對於識別古畫很有點訣竅,他想趁著還能活動把它寫下來,免得自他這兒失傳。」

  甘子千說:「早動手就好了。」

  盛世元說:「前些年他張嘴就罵,說文物行的領導全是棒槌,不認他這塊金鑲玉。他寧可帶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交給他們。這兩年啊,政府一步一步給我落實政策。收入多點了,我們倆的生活也改善點。他覺著黨中央政策好,雖是沖我下的雨,也濕了他的田。目前搞四化,他這點本事對國家是有用處的,不該再藏著掖著了。這是為國為民的好事,我能攔著嗎?我就給他買紙,買墨,好茶葉,大葉煙,可就忘了叫他注意身體。」

  甘子千含著淚說:「您可真夠意思。交朋友交到這個份上,可以拍胸脯了。」

  「也還是黨中央的新政策好,要是我被人家當成四舊掃進垃圾箱,還能顧他嗎?」

  甘子千心情沉重,默默無言地和盛世元並肩走了一段路,忽然問道:「他還能說話不能呢?」

  「能是能,舌頭有點發硬,拐彎費勁兒。」

  「那就有救!」甘子千喜出望外。他想應當建議派人帶錄音機來錄音;應當在人代會上提一個搶救老人們身上保存的絕技的提案;應當……

  盛世元向甘子千告辭,說:「哪天醫生一解禁,我就領您去。」

  「是是。您看還有什麼困難嗎?」

  「困難是有,怕你幫不上手。畫兒韓當了半輩子臨時工,沒混上公費醫療,我落實政策補了點錢,這回他一住院全墊進去了。可這救急不救窮。這病不是三兩天能好的,我的工資兩人吃飯有富裕,供一個人住院可差遠了。能不能找個地方給他出藥錢呢?」

  「行!」甘子千斬釘截鐵地說:「包在我身上了!」

  甘子千回去路上,比來的時候精神爽快了,心情舒展了。他計劃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畫兒韓的名下。他幾乎懷著感謝的心情想到盛世元最後這個要求。他覺著生活總算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在向這個世界告別時,可以於心無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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