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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軍長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鬥羅霄山上。

  繼承了先烈的殊勳。

  ……

  ……

  初春,黎明。隨著晨風,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新四軍軍歌的旋律。

  這時候,有一位頭上初生白髮的男人,正從中南海紅牆外走過。「四人幫」粉碎後,他接到重新走上工作崗位的命令。第一天上班,他決定步行,以便把載負著他滿心崇敬感激、希望和幸福的目光,送人那億萬人民傾心嚮往的紅牆深處。

  軍歌的旋律使他停住腳步。他靠在滿技新綠的樹下,傾聽著,傾聽著,讓那戰鬥的旋律把他帶到數十年前,沂河邊上的一個小城中。

  一

  宣傳隊在小城的小教堂裡演戲。這小教堂只有一個門,人坐滿後出入很不方便。有些戰士就拿舞臺當通道。上去亂跑。14歲的小趙接受任務在臺上攆他們。她感到這工作很有權威,就挺直腰板,滿臉正經。

  倏地跳上一個人來。小趙橫身一攔,厲聲問:「哪兒去?」

  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小戰士,背著皮轉帶、駁殼槍。他指指台下說:「我們有事要回去……」

  小趙往下邊一看,後邊還跟著兩個人。就說:「不行,一個都不讓過,別說三個了。」

  「同志,」小戰士著急地指著下邊一位年紀大的人說,「那是301,他還想順便到後臺,看看你們杜隊長和馬夫老張。」

  「誰也不行!」小趙沒聽清小戰士說的代號。就是聽清了也不知道這個數字代表誰,因為她參軍才半個月。「這是我們的制度!上後臺也要從外邊繞。」

  小戰士還想爭辯。台下那個年紀大的人說話了。一口的四川鄉音:「小楊,下來吧,既然人家有制度,我們就不要破壞。」

  小戰士瞪了小趙一眼,轉身跳下了舞臺。年紀大的人從上衣兜裡掏出小本,寫了幾個字,撕下來疊成一條。又從另一個戰士手裡拿過一個草綠色綢布小口袋,舉起來說:「小同志,勞駕你把這個交給杜隊長。」在小趙彎下身去接東西的當兒,他拍了拍她的頭說:「小鬼,你執行命令很認真,這很好咧!剛才是我們不瞭解情況,無意犯了錯誤。我們改正它!」說完他就帶頭擠進穿軍裝的人群中。

  開幕之後,小趙到後臺燒開水的爐灶旁找到隊長杜甯。杜寧看完字條,打開小口袋,掏出來兩個皮盒子。

  張德標挑來一擔水往鍋裡倒。杜寧招呼他說:「喂,你看,老總給咱們送來了戰利品!」

  張德標湊過來一看,眉開眼笑,「好漂亮的圍棋!不用說是繳獲日本太君的!老總人呢?」

  杜甯指指小趙:「她給頂回去了。」

  張德標問怎麼回事,小趙把原委說了一遍,問他:「『怎麼,我做錯事了嗎?」

  張德標說:「沒錯。可你知道他是誰?」

  「我沒聽清。像是山什麼。」

  「301?」

  「是這個音。」

  「瞧你個兵當的!」張德標拍了下大腿說,「301是老總的代號你都不知道?」

  「哪個老總?」

  「陳毅老總!我們的軍長!」

  小趙吐了下舌頭,愣了半天。又搖搖頭說:「不對,我攔住他,他不光沒發脾氣,還向我作了檢討呢!」

  「那就更沒錯了!」

  杜甯笑著對張德標說:「陳總今天沒來,對你有點小小的好處,逃掉一頓罵。」

  張德標問:「為什麼?」

  「組織部調你去當排長你不去,他已經知道了,信上說要找時間跟你談談。」

  張德標忙問:「連我講怪話的事他也知道了?」

  「信上沒有說。」

  張德標把扁擔橫在水桶上,無精打采地坐了下去。從腰裡拔出煙袋,使勁地在煙荷包裡擰來擰去。

  二

  過了個把月情況緊張起來了。李先念師長在中原突圍成功;濟南一小撮逃亡地主圍攻執行小組中的我方代表;蔣介石的軍隊在解放區邊沿不斷挑釁……

  有一天各單位接到通知,去飛機場給軍調執行小組的美蔣代表送行。

  半個機場站滿了打著大旗、小旗、三角旗的人。全是軍隊和民兵。大小旗子上寫著:

  「武裝保衛解放區!」

  「反對內戰陰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開來了兩輛美國吉普和一輛草綠色日本轎車。吉普上下來的是大高個美國代表和矮黑胖國民黨軍代表。轎車裡下來一男一女,穿著新四軍粗布軍裝。

  機場上吼起了口號聲。口號裡喊的和旗上寫的是一樣的話。

  張德標用胳膊碰碰小趙:「陳軍長今天好威武呀!」

  「在哪兒?」

  「和女同志並肩走的,紮著皮帶打著綁腿。」

  小趙重新把視線投到那人身上,一時仍然認不出是陳軍長。兩條濃眉像劍一樣,眉梢揚了上去。中間擰成了一個結。嘴唇緊閉著,顯得下唇更突出了。兩眼閃著凜然的光芒。

  他們似乎並不聽那震耳的口號聲,閒談著走近飛機。恰好走到宣傳隊前邊時,美國人停下來指指人群,笑嘻嘻的說了幾句話。女同志翻譯說:「他說這場面很意外!」

  陳毅微笑一下:「不比濟南的場面更意外。」

  國民黨軍代表趕上來說:「那可是老百姓自發的行動,政府並不知情喲!」

  陳毅說:「這是我下令叫他們來的。所以你可以放心,決不會出現那種不講禮貌的行為!」

  他們又說笑了幾句,都沒聽清。然後美國人和陳毅握握手,搶先上了飛機。矮胖的國民黨軍官也向陳毅伸出了手,冷冷地笑著說:「謝謝您的款待羅。陳毅將軍什麼時候駕臨兄弟的防地,請吩咐一聲,我馬振武親自驅車相迎!」

  「一言為定!」陳毅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後兩眼逼視著他說:「老兄再到我的防地時,我也備車恭候!」

  馬振武也在口號聲中上了飛機。螺旋槳在草坪上卷起塵埃和草屑,把飛機拖進灰色雲層。口號聲變成了笑駡聲。值勤人員站到一個立起來的石滾上吹響哨子,兩手作著手勢,把隊伍往中間靠攏了一下,宣佈首長講話。他跳下來去扶陳毅,陳毅用手擋開他,一個箭步邁上了石滾。

  「同志們,稍息。」

  他把軍帽摘下來,並且解開風紀扣,雙手扭著腰,不緊不慢地談起來:「為什麼今天要搞個送行的陣勢呢?一是他們在濟南搞了我們一下,無理取鬧!我們就還他一箭!這叫作『來而不往非禮也』。第二,他們這次走後,不會再來了。給他留個紀念。他們要我們從棗莊退出來!從張店退出來!從臨城退出來……一句話,要我們把從日本人手裡解放的大片地區都退出來送給他們!說是我們要不照辦,他們就不談了。大家說我們能把這些地方拱手送給他嗎?」

  廣場裡怒吼起來「寸土不讓!」「武裝保衛解放區!」

  像是群眾的怒火感染了他,或者說是他自己迸射著的火花燃起了群眾的怒火,而這火勢又反轉來引起他更大的爆發。他怒吼了一聲,如睛空霹靂把全場的聲音都蓋了下去!

  「蔣介石王八蛋!他發了昏,欺侮到老子的頭上來了!」

  他脫掉上衣,連同帽子摔給下邊的警衛員。他向左右掃視著,仿佛蔣介石就在哪個角落裡躲著。

  「這裡的一城一地都是我們用血換來的!我們的羅副軍長,捐軀在蘭陵前線,我們的戰鬥英雄安保全犧牲在棗莊城頭!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你想要,可以,拿蔣介石的頭來換!」

  他接過警衛員遞上來的毛巾,擦了下滿頭汗水。

  「我早曉得他龜兒子要起飆羅!美國飛機軍艦把他的隊伍送到解放區門口了呀!美國的槍炮子彈塞滿他的內戰倉庫了呀!好啊!來嘛!老子等著打這場仗都等得手發癢了!現在我宣佈全軍動員,進入一級戰備!」

  為了壓制一下自己的怒火,他停下來,沉默地權著腰站在石滾上,然而又終於壓不住那燒天怒火,他揚起一隻手喊道:「你們中間有怕死的沒有?哪一個怕死給我出來!」

  廣場上靜得像是空氣都凝結了。

  「哪一個怕死,你出來,現在就走,我不留你!」

  他睜圓劍眉下的一雙大眼睛,目光由左至右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

  「沒有人走嗎?既留下來,那就鐵下一條心,跟著毛主席革命到底!不打到南京不罷休!不打倒蔣介石不罷休!流血也罷,犧牲也罷,硬是要把春秋之筆奪到手,中國的歷史要由我們來寫!散會!」

  他跳下石滾的時候,距他上去時不過十多分鐘。在這十分鐘內,二次大戰後那短暫的和平時期結束了。人們進場時雖然活躍、歡快,但多少也帶些鬆散。退場時則變得面色嚴峻、步伐整齊。軍歌唱濕了每個人的雙眼。

  日本轎車發動起來,開到他身旁。他搖搖手說:「這是坐來在敵方代表面前擺擺架子的,現在用它不著了。」他和兩個警衛員就近插入到宣傳隊的行列中,隨著一二一的口令聲跨步前進。

  隊伍很多,走走停停。出門前要等一陣。在隊伍停下來的時候,陳毅環視了一下周圍,大聲問道:「張德標有沒有?」

  「有!」張德標在排尾答道。

  「出列!」

  張德標從隊伍中走出,站到大隊前面。陳毅也出了列,站在他對面,先上下打量了他一陣,不慌不忙地問:「你近來在搞什麼名堂?」

  「報告軍長,我喂馬。」

  「我不曉得你喂馬?我問你犯了什麼錯誤!」

  「組織部調我,我沒去。」

  「還有什麼?」

  「有點自由主義。」

  「具體講!」

  「我講怪話,說要再逼我當幹部去,我就開小差。」

  「那我叫怕死的人出來,你怎麼不出來?」

  「軍長,你批評我,我接受,可不能侮辱同志呀!我張德標哪一陣怕死過?」

  「怕困難,當自由兵,不求上進和怕死一樣可恥!」

  「這麼說,我沒意見!」

  「你要往那裡去?」

  「我也沒想真走,是說說痛快的!」

  「亂彈琴!」陳毅大喊一聲。張德標低下了頭。

  「你以為你的錯誤不大呀!今天我就是有意叫你在全隊面前照個相!看你這個老革命有沒有臉皮!老革命?老油條!」

  「我我……」

  「你怎麼樣?你天天和騾子打交道,就看不出騾子和人有什麼區別!騾子四條腿著地,總是頭朝下,只能看到蹄子前邊一點點地方。人呢?人的兩隻手解放了,站起來了,他就揚起頭,看得遠!」

  「我落後。」張德標抬起手去擦眼睛。

  「哪個給你權力落後的?」陳毅仍然聲音很大,可是口氣緩和了許多:「羅霄山上的老夥伴還剩幾個研?皖南的同志不在了多少?我們活著的有權力落後嗎?」

  張德標擤了擤鼻子。

  「你文化低,當幹部有困難,這個我知道。幹革命哪能沒困難,你以為我這個老總就當得很安逸呀!我能打報告給毛主席請求調換工作嗎?回去收拾一下,上組織部報到。」

  「是」

  「下去當排長。你還想在黨外遊返多久?到連裡向支部講清楚,說你愛犯自由主義,要支部監督你改正。」

  「是,下去當排長……」

  「只許幹好,不許幹壞!不然一輩子都不要再見我!」

  下午張德標背起背包走了、不久,蔣介石向解放區發動了全面進攻,轟轟烈烈的解放戰爭開始了。宣傳隊也開上了前線。

  三

  宣傳隊在前線演戲、唱歌、帶擔架、管俘虜,從蘇北,魯南,進入沂蒙山區,匆匆過了七八個月。大伏天在沂蒙山腹地又擺下戰場,把敵人149師包圍在摘星崮上。包圍部隊身後,狙擊部隊組成了另一個環形戰線,擋住四面八方來增援的敵軍。兩條戰線最近處不過十多華里。敵人增援部隊的炮彈落在149師的頭上,在報話機裡可以聽到他們互相罵祖宗。

  宣傳隊分成小組在摘星崮戰場工作。戰鬥的第三天晚上,杜寧被叫到團指揮所,接受一項特殊任務。

  敵人前沿陣地的一個旅長,原來約定好這一天起義,臨時又變了卦。派出個姓于的參議來聯絡,說要求增加優待條件。上級叫把他送到總部去。正在打仗,團裡抽不出合適的人,就把這任務交給了杜寧。

  杜甯陪著于參議在兩個戰場當中的夾道裡,走了七八裡地,遇到了迎接他們的兩個參謀。一同走到一座不斷有通訊員出入的破廟門口,一個參謀領著于參議進了廟門,另一個帶杜寧繞過破廟,走下十幾丈遠的一段石級。參謀回答了哨兵的口令,就順著嘩啦啦流水的山澗走去。拐了幾個彎,來到一個寬闊去處,就看到有一大一小兩間石洞。大石洞裡懸著一盞手提式煤氣燈。牆上掛了地圖。燈下一只用公文箱搭成的方桌,蒙了白布。桌兩旁有兩隻和這環境不相稱的紅漆椅子。石洞一端,用門板支起一張床,床上掛著軍用蚊帳。一個體格魁梧,略有些脫髮的人,只穿件白布襯衣,戴著花鏡站在燈下看書。他一隻手舉著書本,另一隻手機械地搖動一把破蒲扇在轟蚊子。杜甯他們踢動石子的聲音驚動了他。他轉過頭,從眼鏡的上緣往洞外看過去。參謀立刻喊道:「報告,杜隊長到了。」

  「來來來!」那人放下書,摘去眼鏡,大聲喊,「小楊,搞點開水來!」杜寧一眼瞥見那書的封面上有三個墨寫的大字:「矛盾論」。

  杜甯認出來是陳毅軍長,驚喜地站下,舉手敬禮。

  參謀離去了。陳毅領杜寧走到洞前一小塊草坪上說:「坐吧,這裡涼快些,蚊子也少。洞裡不成樣子,滴水,蚊子成集團進攻!」說著,先聽杜寧報告了一下于參議來的情況。隨後就打聽宣傳隊半年多來在前線的工作;參加過哪些戰勤工作?編演了什麼節目?在火線上怎麼演出的?每個人表現怎樣?女同志在戰壕裡有什麼不方便沒有?他一邊扇著扇子,一邊把眼眯起來,高興地聽著杜寧的種種描述。並且不斷地發問和評論。當說到有一個宣傳隊員犧牲得很英勇時,他鄭重地站了起來。

  「這個同志我記得。有一次聯歡晚會他拉小提琴。拉了個小夜曲。演完後我批評他不該在前線上拉這種軟綿綿的東西,他臉紅了。」

  杜寧說:「他在日記上記了這件事。」

  「過後我覺得批評的太急躁、太冒失了。人家是音樂家嘛!打算另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可沒想到就此永別了。」

  「他日記上說,對軍長那次批評很感激,認為受到很大啟發。」

  「我還是太急躁了!人家從上海扛著小提琴到新四軍的戰壕裡來拉,這一步就走得很可貴!至於拉什麼,只要不是反動的東西,慢慢改進來得及呀。看一看毛主席待人處世!有的人犯了嚴重錯誤,他還是耐心對待咧!那一次在飛機場,我罵張德標也罵凶了些。我總以為老同志嘛,不妨嚴格些,不用在方式上打圈圈,其實這是錯的!越是老同志越是要尊重嘛!」

  杜甯不願看著首長在自己面前自責,雖然他很為陳老總嚴以律己的精神感動。就有意岔開話題,問道:「張德標現在怎樣了?我們一直沒見到他。」

  「他很好。」陳毅說:「仗打得很勇敢,老毛病改掉不少,上個月入的黨,今天早上提升營長了。只是他眼下的處境很困難。」

  陳毅走到洞內地圖前,指著標有「胡桃峪」三字的一個山頭說:「他在這裡打狙擊。本來滿有把握的,昨天蔣介石忽然空運來一個整編師,全投在這一線了。昨天在胡桃峪東鄰陣地,撕開了個裂口,為了堵這個裂口,抽走了胡桃峪一多半兵力。現在他一個營頂著當面的兩團敵人,壓力很大。附近又抽不出部隊去增援他,他那裡是當前的要點。敵人要提去我們這顆棋子。就把摘星固的死棋接出去了。」

  陳毅走到桌前,點起一支香煙,吸了幾口說:「我正想明天到他那裡去一趟!」

  「軍長親自去?」

  「看看能不能找到塊鋼材,給老蔣弄個接不歸[注]。」陳毅笑笑說:「至少為那裡的同志分擔一點壓力吧!」

  杜寧說:「軍長親自去,會給同志們很大鼓舞!不過……」

  「對蔣介石孤注一擲的流氓手腕估計不足,佈局時少放了兩顆,我是責無旁貸的。」陳毅望著杜寧說:「你願不願陪我去胡桃峪看一看啊?我想主攻部隊的情況,你掌握一些了。狙擊戰線也經歷一下吧,將來你好寫作品。另外也許我還用你幫幫忙呢。」

  「那好,不過我怕幫軍長做不了什麼。」

  「到時候再看。我們去那裡,既要和大家共命運,又不能束縛了指揮人員的手腳,怕要找個合適的方式才好。我正為此傷腦筋。」接著問杜寧說:「你是不是困了?」

  杜甯說他白天在防空壕裡睡了一大覺,現在不困。

  「那我們來下盤棋吧!我等著處理幾件事,不能睡,眼下正是個空閒。」

  陳毅喊小楊取來棋盤棋子,擺在小桌上。他倆對面坐下來,小楊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冷開水。

  棋走到中盤,參謀送來幾份電報和文件請陳毅簽署。隨後又報告和于參議談判的情況說,高處長叫報告軍長,看樣子敵人並不是真要增加優待條件,而是找藉口拖延時間,觀望形勢。至於這個代表本人,倒像是有起義的誠意。問他一些敵情,談的大體真實,與我們掌握的情況一致。另外還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其中一條,就是肯定了新空運來的增援部隊是馬振武的整編18師。

  「真是馬振武?」陳毅興奮起來。並不等人回答,又問杜寧:「你記得這個矮胖子嗎?」

  「記得。軍調執行小組時他來過我們這裡。那次送行不就是送的他嗎?」

  「看來我真要準備一輛吉普車了!」陳毅大笑起來,「可惜他是增援部隊,不是我們的殲滅對象。」

  陳毅叫參謀把高處長、于參議都請到他這裡來。說完,和杜寧坐下來,又走了十幾步棋,剛剛人港,一陣腳步聲,高處長和于參議到了。陳毅只好放下棋,迎出洞外。于參議連忙行禮,陳毅招呼大家隨便坐到石頭上,就搖著蒲扇,像談家常一樣說:「昨天在狙擊線上,我們吃了一點虧。你們起義的決心,這就有一點動搖。」

  「是的嘍,啊,也不一定,不一定。」

  「要觀望一下也沒什麼不可以。只是可供觀望的時間不多了。你們起義,我的部隊要上摘星崮;你們不起義,我的部隊也要上摘星崮!可是,起義對人民有好處,對你們自己有好處。」

  「那是的,那是的嘍……」于參議一面答應著,一面心不在焉地考慮著什麼。突然他出其不意地又站起身來敬了個禮,說:「我斗膽要求總座開思,放我一條生路。」

  在場的人都愕然而視,陳毅也愣住了。

  「我不想回去了。」于參議僵笑著,以致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穿過火線是一道鬼門關,而且……」

  真是哭笑不得。高處長說:「唉,你是受命來談判的呀,不把我們談的結果帶回去怎麼行呢?」

  「不不不,我可以寫封信,你們派個俘虜兵送回去好了。我回去,就是不在火線上打死,我往返兩軍之間,特務們發現了也饒不過我的。」

  陳毅停下手中的扇子,認真思考。誰也不再出聲。于參議不斷地擦汗。靜了好一會,陳毅又把扇子搖起來,主意打定了。他誠懇地說:「你起義也好,投誠也好,我們都歡迎!這是頭一條,先講清楚。」

  「是是是。」

  「第二條呢,我勸你不要放棄一次立功的機會。你在反動陣營混了這麼久,事到如今,應該學著想想替老百姓做好事了。爭取立一點功勞,就更能取得諒解和優待。你還在盛年,來日方長,以後還可以為人民作事情嘛!」

  「我沒有兵權,想立功,心有餘力不足啊。」

  「我可以直說:我是希望你們全旅起義的,可並沒有相信它會全拉過來!」陳毅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又說:「你回去,把我講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們,把談判的結果也告訴他們,不論他們起義與否,你這一條功勞都算數。我叫參謀處給你寫一個證明,證明你投誠以後已經在為我們工作。打響以後不論哪個部隊收容了你,他們看到證明會把你送到總部來,決不拿你按一般戰俘對待。這樣如何?」

  「這,這真是恩比天高了!」于參議連連鞠躬說:「我若不竭力效勞,天地不容。」

  「你好自為之吧,不久我們還會見面的。」

  高處長和于參議定後,陳毅來回踱了幾步,舉起雙臂上下伸了伸,看看表說:「已經過了12點,我們這盤棋走了兩天還沒完,接下去下完它!」

  他們重新坐到桌前。杜寧說:「這個于參議利己得如此不加掩飾,也算是難得。」

  陳毅只顧走棋,並不馬上回答。過了一會,他像不在意地講起他參觀榨油作坊的事來。他說那些工人不光對油和餅細心收藏,就連那又黑又臭的油腳子也不輕易扔掉。工人說「物盡其用」。把它隨便扔掉,腳踩上要汙鞋,雞吃了會生病,弄不好還會引起火災。不如收起來,上上地,膏膏車,燒燒水,引引柴,把它用到正道上去。

  這盤棋下完,一數子,陳毅輸了兩顆。

  「你是跟我胡扯,分散了我的精神!」他拉住杜寧的袖子說:「不行,再下一盤!不能就這樣叫你贏了!」

  警衛員小楊裝作倒水,先到杜寧身後,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杜甯會意,忙說:「老總,我因得撐不住了。」

  小楊說:「首長也該睡了。明天你要去胡桃峪,不睡一覺還行?」

  「你裡通外國!」陳毅有點氣惱地沖小楊大聲說:「你和杜隊長串通一起不讓我翻梢!」

  「隨便你吵!保證你休息好,是我的責任!」小楊說完噘起了嘴。陳毅也噘起了嘴。兩人對看了一陣,陳毅終於認輸地笑起來:「好,好,睡覺!睡覺!你也該睡了。喚小吳起來值班。」

  四

  第二天清晨,陳毅到了作戰處,向指揮人員交代完摘星固方面的作戰方案,就帶著警衛員去胡桃峪。臨上馬前囑咐,叫杜寧趕去。

  杜寧匆匆吃過早飯,也上了路。從小道拐到公路上,遠遠看見陳毅的三匹馬,在前邊小跑著前進。馬蹄揚起黃色薄霧。

  由遠而近,傳來了飛機馬達聲。杜寧手搭涼棚,朝天上一看,是蚊式。

  他立即跳進路邊的溝裡。兩架蚊式飛機擦著樹梢,在公路上投下巨大的黑影,風馳電掣地滑了過去。身後響起一陣嘶裂空氣的噪音。飛機到了三匹馬的上方,從兩腋竄出一串串火球。當名揚頭向上拔起時,又投下兩顆黑色圓球,騰起的煙柱立即把三匹馬吞沒了。傳來掃射聲和爆炸聲。

  杜寧心裡叫了一聲「軍長!」兩眼緊盯住煙塵騰起的地方。

  一陣風吹過,煙塵向西北移動著散開來。透過輕紗般的塵幔,看到那三匹馬悠悠閑閑,不緊不慢地在信步前進。杜甯擦了擦滿頭的汗。

  飛機自西南到西北兜了半個圈子,又一頭紮下來,順著公路去追那三匹馬。看看螺旋槳碰到馬尾巴了,那三匹馬似乎聽到一聲號令,一齊轉過頭,迎著飛機奔跑過來。轉眼之間,一上一下和飛機交錯而過。隨即又刷的一聲停下,掉轉馬頭觀察它們剛才轉身的地方。這時,飛機上傾瀉下來的炮彈正叭叭響著,在他們跑過的路上炸開一團團白色火球。隨之,又是兩顆炸彈在更前一點的地方爆炸了,煙塵再次這斷了前方的視野。

  三匹馬邁開不慌不忙的步子,進入到煙塵之中。待到煙塵再次散開,公路上已經沒有馬匹了。只見向東彎去的山溝裡,青紗帳問閃過一串棕色的影子。

  杜寧一下跳了起來,在陳毅拐進山溝的地方下了公路。經過一條洞水,他洗了洗臉,又手捧著喝了個夠,這才穿過隱蔽著馬匹輜重的胡桃林,登上胡桃峪山頂。

  山頂,是沂蒙山人民稱作「崮」的大石岩。崮下石洞裡設著團指揮所。可是只有一個參謀和一個通訊員在值班。團長隨陳毅到前沿陣地去了。參謀介紹了一下當前的戰況。這裡往南,是一個椅背形的山坡。左邊扶手盡頭凸出一個山頭,是三〇〇高地。右邊的扶手伸出去遠得多,直伸到河水的半中間。那裡有半截塌了的磚塔,塔基四面,一面連著椅背,三面是削壁懸崖。從左扶手到右扶手,拉開了四道弓弦形的防線。

  最下邊河灘上的那道塹壕,昨天已被敵人占去。第二道工事在河灘與三〇〇高地之間,沿著山腳展開。為了縮短戰線,集中兵力,黎明前我們主動從那裡撤了出來。敵人也沒佔領它,現在成了兩軍之間的真空地帶。我們最重要的防線,就是以三〇〇高地為起點的這道工事。這一線上佈滿了真真假假的地堡、機槍陣地和單人掩體。它後邊是炮兵陣地,隔著樹叢可以聽見戰士們的笑語聲和擦炮引起的金屬撞擊聲。

  杜寧沒心思再休息,謝過參謀就繼續前進。在三〇〇高地西邊找到陳毅軍長一行人,加入了這個十多人的行列。陳毅在營團幹部陪同下,走走停停。一會兒站下來用望遠鏡看看敵方陣地,一會兒和加固工事的戰士閒談幾句。塹壕有的地方並不深,人頭會露出地平線,敵人常打冷槍。陳毅挺著胸大搖大擺不慌不忙地走著,陪同的幹部們不時交換焦急的目光。

  張德標發現了杜寧,急忙趕過來,搖著杜寧的胳膊問:「你怎麼來了?隊上的同志們都在哪裡?」

  杜寧一一回答著,並且祝賀他升了營長。

  「呀呀烏!」他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他們來到一個丁字形的交叉點。有幾個戰士坐在背陰地裡擦槍和抽煙,看見他們走來,正要站起來敬禮,陳毅擺擺手叫大家坐著別動。戰士們又原地坐下。有的用眼溜著軍長,有的低著頭,誰也不吭聲。

  「團長同志。」陳毅站下來,故作驚訝地問:「你怎麼把我們的戰士都帶成這個樣,打了勝仗倒像丟了二百大錢?」

  團長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矮個子、湖南口音的戰士站起來說:「老總別挖苦我們了。你批評幾句,我們心裡倒好過些。我們吃了敗仗!」

  「哪個說你們吃了敗仗?」陳毅說:「這倒奇怪了。前天我給你們任務,要守住這個胡桃峪。那時候你們是兩營人,對面的敵人是一個團!今天我來一看,你們只留下不到一營人了,敵人增加到兩個團,可你們還守在胡桃峪上!你們分出去的人又守住了另一座山頭。你們完成的任務比我下達的多一倍,這是勝仗呀還是敗仗?我也有點胡塗了。」

  有的戰士笑了。可是湖南戰士固執地說:「我們撤了兩條防線呢!」

  「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們是軍隊,又不是棋盤上的小卒,只許進不許退。防線丟了再拿回來就是,那算個屁事!我今天來,就是知道你們會拿回來的。」

  說到這裡,一個蘇北口音的戰士,不好意思地問:「什麼時候我們能打出去呢?」

  「那要看你們了。」陳毅說:「沒有你們,我就是個光杆司令!你們打得好些,我們離開沂蒙山區就快些。」說到這裡,他看到周圍有幾個穿帶勾勾頭老山鞋的戰士,就說:「你們沂蒙山參軍的同志們,怕不急著打出去吧?」

  一個滿臉胡碴的戰士說:「我們更急咧!打了這半年仗,山裡連一間正裝房子都不剩了!種莊稼也趁不上節氣。老鄉們把糧食省給咱們吃,自己光啃摻子榆皮煎餅,早一天打出去,鄉親們好緩口氣呀!」

  陳毅說:「對頭!不能老拿我們的廳堂作把式場!我們也去捅他的罎罎罐罐!這樣吧,你們把這個陣地給我守到半夜12點,我保證十天之內打出沂蒙山!有人會說,你這個老總說話怎麼這樣決斷?我就是決斷!哪個不信我們來打賭!」說著他伸出手作個要和誰擊掌的架式,「哪個來嘛?」

  說話之間,人已經圍多了。教導員代表大家說:「人在陣地在,堅決守住胡桃峪。」

  陳毅點點頭說:「硬是要有這個決心。我告訴你們,毛主席現在都站在地圖前,望著我們這個巴掌大的胡桃峪!我們能不能很快打出沂蒙山,要看能不能吃掉摘星崮的149師;能不能吃掉149師,要看我們胡桃峪能不能把敵人的援軍擋住!」

  戰士們說:「你打個電報,叫毛主席放心吧,我們這面牆是鐵打的,銅鑄的。」

  「哎,這才像我們的兵!」陳毅高興地揮揮手,繼續向前走去。他們來到三〇〇高地一座地堡前邊,這裡有個小天井,頂上用樹枝作為偽裝。已經準備下了開水。大家坐下休息,團長趁機叫張德標報告他們的作戰方案。

  張德標說,有半截塔的山頭,三面懸崖,只有一條魚脊背通道和三〇〇高地防線相連,一旦通道卡斷,就成孤島。所以我們沒在那裡設防,敵人除去火力偵察過兩次,也沒有要佔領它的意思。今天拂曉前,我們暗暗派去兩挺重機槍,幾門六〇炮,埋伏在那裡。他們任務是,平時不許暴露,等到敵人向我三〇〇高地發起進攻,步兵接近我前沿之後,就從敵人的側後方傾力射擊,兩面夾攻,不愁敵人不退。

  陳毅考慮了一會兒說:「這個辦法蠻好,可惜只能用一次!下次敵人就會集中力量切斷魚脊背,把那個支點搞掉。那時會有更多的敵人渡過河來參加戰鬥的。剛才不是發現河灘上的敵人有幾個在用望遠鏡觀察河面嗎?他們準備派更多人過河來呢!」

  團長說:「我們按上述計劃打垮敵人一次衝鋒,天就下午了。他再組織一次對魚脊背的強攻,已是日落。再要攻擊三〇〇高地,只好在天黑以後了。夜間作戰我們一人能頂他五個。拼出全部力量,怎樣也守到天明。天明摘星圄的戰鬥該結束了。」

  陳毅認為這方案犧牲太大,而且不利於完成任務後甩掉敵人。他問:「你們現有兩個連對不對?」

  團長說:「實際上是五個排,加上炮兵連。」

  「放一排步兵,有炮兵協同,河這岸的敵人傾巢來攻,能守幾分鐘?」

  張德標說:「可守40分鐘到一小時。」

  「半小時拿得穩拿不穩?」

  團長說:「有這麼好的工事,絕對不成問題!」

  「好!那你還有一個整連!一連人在半個小時之間不能搞出點什麼名堂來嗎?不要光蹶起屁股來挨打,也琢磨琢磨打人呀!你們估計,敵人對三〇〇高地展開攻擊後,河灘陣地上他們還有多少人作後衛?」

  張德標說:「按昨天的情形看,至多一個連。」

  陳毅說:「假定戰鬥開始的時候,你那一連人埋伏在寶塔山腳下,敵人接近三〇〇高地後,這一連人突然襲擊他的河灘陣地,打他個措手不及,會怎麼樣呢?佔領河灘之後再以工事為依託,和三〇〇高地的我軍夾擊敵人,他還吃得消嗎?三〇〇高地上的兩排人,堅守到佔領河灘應當不成問題吧?」

  「如果能夠運動到寶塔山底下,就不成問題。」團長說著和張德標對視了一下,就不再言語。

  陳毅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見他們不再往下談,就說:「我認為這個方案你們會考慮到的。肩膀上長腦殼,不僅僅為了戴帽子,是吧?」

  團長說:「張營長提出過這個方案,我給否決了。」

  張德標說:「因為我提不出到小山下邊的通道,團長才否決它。我派人去偵察了,從寶塔山往下去實在沒有路。河底是石頭,硬往下跳會摔壞。而且撲通撲通一響。敵人立即會發覺。」

  陳毅說:「你們考慮得很全面,特別是團長同志,否決得很有道理。」

  他端起水碗喝了兩口,眼睛閃出狡黠的火花,看了張德標一眼。張德標警惕起來,知道老總要作他的文章。

  陳毅不慌不忙地問:「小楊,年初我們來這裡宿營,是接的哪個隊伍的防啊?」

  張德標心說:「來了!」忙答道:「我們連給你騰的住地嘛!」

  「你駐在這裡時,到磚塔附近看過地形沒有?」

  「……」

  「沒有敵情,又很忙,不看算了!」陳毅學著張德標的口氣說完,笑著問:「對不對,我沒叫你吃冤枉吧?」

  張德標只是笑,不吭聲。

  「好!」陳毅說:「我要是給你個嚮導,給你條通道,那個方案能不能完成好?」

  團長和張德標都笑了,忙說:「首長,只要有道路,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好,給你們個見面禮,免得下次來不歡迎。」陳毅回身喊道:「小楊,你去給張營長當嚮導,把他的隊伍領到寶塔山腳下,佔領了河灘你再回來!」

  小楊才答應了一聲。空中一陣呼嘯,一連三顆炮彈掠過塹壕,在後邊100多米處炸了。天上也傳來了飛機聲。

  團長說:「警衛員同志畫個路線圖給我們就行了,不必親自去。敵人要進攻了,請首長放心回去吧。」

  「咦!收下禮趕客人呀?哪有這個道理。我哪裡也不去!」

  「那就請軍長到山頂指揮部去。」

  「為什麼要趕我走?我妨礙你們作戰嗎?」

  團長看看張德標。張德標鼓鼓勇氣說:「報告軍長,你在這裡是有點礙事哩!」——他不敢提「不安全」三個字。

  「亂彈琴!我礙什麼事?」

  「你蹲在這裡,我們指揮戰鬥請示不請示你?請示吧,老實講,這麼個小戰場用不著你來親自指揮,而且事事請示也耽誤工夫。不請示吧,有上級首長在,下級指揮員怎麼好自己作主?」

  「我並沒有要你們事事問我呀!我一來就講明瞭,仗你們自己打,我一不是來代你們指揮,二不是來督陣……」

  「說是說,真幹起來……」

  「好,我宣佈,從現在起這個地堡借給我使用,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要來找我談問題。來,我也不見!小吳,把棋子給我!」小吳從挎包掏出一袋圍棋子和折疊的棋盤,陳毅接過去,躬身鑽進地堡,在裡邊喊道:「杜甯同志,來作個伴呀!我要報昨晚上那兩子之仇喲。」

  看看沒有商量餘地,團長只好說:「咱們走吧。不過,警衛員同志,你還是不必親自去吧?」

  小楊說:「我悄悄告訴你,這一切他昨晚上都計劃好了,套兩條牛也拉不轉,趕緊出發是正經!」

  走在塹壕裡,團長問小楊怎麼知道這裡有道路?小楊說:「去年他們駐軍在這裡,曾到寶塔山頭看過地形。發現塔後邊有一口枯井,井底與河水相通。並很窄,腳蹬兩面石壁,人就可以下到井底。鑽出去就是山後背陰處。只要從河水裡繞過山腳,就到河灘上了。陳毅當時看了這情形,命令人用石板把井口蓋死,上邊堆了瓦礫。他說:「多掌握地形上一個秘密,對敵人就多一手招數。」團長說:「可也未免太巧,偏偏今天就用上。」張德標說:「也並非是巧。早在羅霄山上,他就教育大家,當軍人的,不論多疲勞,宿營下來頭件事是先看地形。在一個地區走兩遍,肚子裡就要有張活地圖。這樣打起仗來才心中有數。不然,等有了情況再偵察地形,往往來不及的。這一次我又吃了懶的虧,碰上他今天高興,居然沒有罵咧!」大家聽到都笑了。

  團長問張德標,準備派哪個連去?張德標說:「不用一個連,給我兩排人,我親自帶去。這裡交給團首長吧。老總在陣地上,多留一個排安全些。」

  團長問:「你帶兩個排夠嗎?」

  「一個排也能完成任務,這已經是雙保險了。把陣地上的馬刀收集一下全給我!狗娘養的,我不殺他個刀刀見紅,不回來見老總!」

  張德標和小楊整理隊伍向磚塔出發。團長和教導員分頭走遍了整個塹壕,向一個個戰士交代:「一定要守住陣地!陳毅老總在我們陣地上呢!」這句簡單的話,像一把火,燒沸了每個戰士的英雄熱血。陳毅在陣地上!這就是號召,就是保證!既不必有後顧之憂,也沒有任何後退餘地。一定要把敵人擋在陳毅面前。胡桃峪是不可逾越的。

  五

  杜寧被亮光刺得睜不開眼,隨即又陷入一片暗黑中,兩個耳膜嗚嗚直叫。對面的陳毅已經看不見了。他張開雙臂朝陳毅原來坐著的位置撲過去,用身體護住陳毅的上半身。等到重新恢復視力,地堡比先前亮堂多了。頂棚的一角橫樑折斷,上邊覆蓋的穀草和松枝都已不翼而飛。像是開了個多角形的天窗。圍棋也不見了。他和陳毅都倒在半尺深的塵埃中。

  他氣喘吁吁地問:「老總,你安全嗎?」

  「娘的,安全倒安全,就是帽子乘風飛去了!你怎麼樣?」

  「帽子倒還在頭上,可鼻孔和嘴裡嗆的都是土啦!」

  「那就快爬起來。」

  警衛員小吳慌忙鑽進來喊道:「首長,首長!」

  「不要大驚小怪!」陳毅用手撣著臉上的上說:「還是去放你的哨。有人來問,說我沒有事,叫他們只管去指揮戰鬥,不要進來打擾我下棋!」

  等小吳出去,他和杜寧互相看著對方泥菩薩似的臉,哈哈大笑。杜寧從塵土中扒出圍棋來,陳毅在牆角找到了他的帽子,帽檐被炮彈皮穿了雞蛋大一個洞了。而且噗噗地冒煙。他把火撚死,在腿上摔打了兩下,又扣到頭上,兩手扶著帽檐把它戴正。杜寧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說:「咱們換一下吧,你戴那個破的,同志們看著不好。」陳毅猶疑了一下,摘下自己的和杜寧換了說:「打完仗,你可以換個帽檐,我那頂還是黃橋發的哩!」

  地堡開了天窗後,雖然比較亮了,可大不如以前安靜了。槍炮聲吵得對面說話都聽不清。

  炮彈爆炸聲、衝殺聲、坦克馬達聲、步機槍射擊聲混成一片。陳毅叫小吳拿來望遠鏡,從天窗探出身去。

  杜寧也想看看外邊的情景,但怕加大目標,增加陳毅的危險,就從折斷的橫樑旁探出頭去,這才發現望遠鏡是多餘的東西了。憑肉眼連敵人呐喊著的嘴臉都能看清楚。三輛坦克,炮口噴著火舌向我們的陣地疾進。步兵隨著它蝗蟲似的洶湧著。

  有幾發炮彈嗖嗖響著從頭皮上飛過去。杜寧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

  「秀才,沉著些喲!」陳毅壓低聲音說:「全陣地的眼睛在盯著我們;慌張不得!」

  杜寧臉上一陣發熱,把胸挺直了些。

  三〇〇高地往下200米處,山勢陡峭,坦克停下來了。改為橫向往返巡行,用炮火轟擊我們的陣地。敵人步兵一批臥倒,一批前進,輪番衝鋒。我們陣地上卻槍也不回他一聲,只見刺刀的刀尖在工事上端閃著寒光,不見戰士們的身影。陳毅正察看著,眼前一晃,發現團長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陳毅問:「你怎麼在這裡?」

  「報告,我的指揮崗位移到這裡來了。」

  「啊」

  「軍長,在我的陣地上,下令反擊之前,是不充許把身體暴露在工事之外的。」

  「接受批評,我下去。」

  陳毅退了下去。杜寧也要縮回身,可是團長叫住了他。

  「杜隊長,老總的安全交給你了!」團長激動地說:「你替我們大家多操點心吧!剛才那顆炮彈就炸在地堡牆邊。戰士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杜甯會心地點點頭,退進了地堡。

  陳毅拉杜寧坐下說:「人家把指揮所安到我們鼻子下邊來了,安分守己一點吧。來,下棋。」

  先是聽到團長發口令。隨著整個陣地就震動起來。炮彈出口聲和爆炸聲混在一起,衝鋒的殺聲和抗擊的殺聲攪成一團,步槍已分不出點數,機槍像狂風怒號。整個陣地成了翻滾咆哮的大海。地堡就在騰空駭浪中顛簸。頂棚的土,嘩啦啦不斷下落,所有的橫樑支柱都發出軋軋欲斷的聲音。杜寧手裡捏著一顆棋子,可是眼睛分不清棋盤上的橫線豎線,再也找不著合適的落子處。

  「秀才,秀才!」陳毅歎口氣說:「你怎麼連紙上談兵也穩不住神呀?」

  「老總,你還是派我去參加戰鬥吧!」杜寧聲音都變了,「叫我守著你,又不為你的安全擔心,這是辦不到的!這棋我走不下去了。」

  「小聲一些!」陳毅看看地堡門口說:「你知道,我來這裡是得到前委同意的。」

  「我知道。」

  「這裡同志們擔子很重,雖然我們沒去直接衝殺,可是有我們在這裡和沒有我們在這裡,我們是從從容容還是慌慌張張,對於大家來說,完全不一樣啊!」

  「這我也理解。」

  「那就穩穩當當地把棋走下去!這也是戰鬥!」

  杜寧定住神,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棋局上,廝殺聲仿佛離開他遠一些了。走了幾十步,出現了一個契機,杜寧趕緊投下一顆子,如果陳毅應錯一步,他就要滿盤輸了。

  陳毅捏起一顆棋子,把手高高地舉在空中,晃來晃去好久沒有落下。杜寧頭也不抬,兩眼只盯住棋盤上的要點。

  突然,陳毅狠狠在杜寧肩上拍了一掌,喊道:「你聽,你聽啊蔔

  杜寧被弄得借頭借腦,還沒明白過來,陳毅一下站起把地上的棋子都弄亂了。高興地大聲叫道:「你聽見沒有,張德標這個鬼東西沖上去了呀!」他興沖沖地兩手攀住橫樑,一躍登上地堡的頂蓋。等杜寧也把身體探出,山坡上的敵人已經像捅掉窩的馬蜂,亂成一團了。佔領了河灘的張德標,把全部火力對準衝鋒的敵人後背,呼呼地猛掃。三*0高地上的守衛部隊躍出了陣地,端著刺刀沖進了敵群。敵人一邊倒下,一邊向河水裡清退,拼命地往河對岸逃去。

  杜寧說:「張德標怎麼不把退路封死,叫敵人跑了!」

  陳毅說:「張德標搞對了!這麼多敵人,要逼著他在這山坡上頑抗起來,解決戰鬥很費工夫的,也難免把河對岸的敵人吸引過來。這樣像放出帶病菌的耗子,把他們連同恐懼、懊喪一起放過河去,敵人今天再想組織攻勢就辦不到了!」

  陳毅倒背起雙手,看了好一陣,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摘星崗,149師,完了。」

  他把手中的望遠鏡交給杜寧,自己跳下地堡,找團長談什麼去了。杜寧舉起望遠鏡朝河灘上望去。那裡還在戰鬥,但我們的人已經轉過身去面朝河面射擊了。戰士們叉八著腿朝敵人火力追擊,幾個敵人到了水邊,又轉回身來舉著槍投降了。

  杜寧十分興奮。從門口鑽出去找陳毅。陳毅拿著電話筒正作著手勢叫喊:「張德標,有鬼在抓你的腳跟嗎?你講慢些行不行?哇啦哇啦我什麼也聽不清!什麼?馬振武!叫你捉住了!不會的,你弄錯了吧!不錯?嗯,嗯,他過河來視察陣地,戰鬥打響他回不去了!確實是他?什麼?已經派人送上來了?不要送,馬上把他喊回去!在哪裡抓到的還送到哪裡去!原地看押,我馬上就到!」說完,他按了下電話,又搖了一陣,對話筒喊:「要司令部。你是哪一個?聽出是我來了?好。馬上派一輛吉普車來,到胡桃峪山後等著拉馬振武!喂,挑一輛好一點的,不在路上拋錨的喲。」

  陳毅扔下話筒,一揮手,跳出戰壕,直奔河灘。他並不挑選道路,跨過彈坑、火堆和敵屍大步走去。路上碰到小楊和張德標正迎了上來,就領著走到一個破掩體門口,對哨兵說:「叫馬振武出來!」

  穿了一身士兵服的馬振武,半年不見瘦下去一圈,個子更矮了。一見陳毅,失聲叫了一下,手足無措地舉手敬禮。

  「振武將軍!」陳毅伸出手去,極力把話說得平淡,「有約在先,我是備車恭候了。」

  馬振武握了一下陳毅的手,連連搖頭:「慚愧,慚愧。」

  陳毅命令把馬振武送到山後吉普車上去。他自己走到陣地中段,舉起望遠鏡觀察河對岸的動靜。瞑色四合,天暗下來了。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通訊員送來一份代電交給團長。團長看過後說:「請軍長過目。」

  陳毅說:「你講一下吧。」

  「敵人的旅長不肯起義,于參議把守衛前沿的一個營拉過來了,陣地交給了我們。進攻摘星固的大門打開了,馬上就要總攻。」

  「我該回去了。」陳毅說:「你們加強警戒!看到摘星因信號升起,立即全線撤離。沿河水逆流而上,三裡地外有個河漢,是兩部分敵人銜接處,防備鬆懈。你們從那裡插入敵後,沿途不可停留。兩天后到達沂蒙山外的魯南平原,再相機休整。我會在那裡會合你們的。」

  陳毅帶領杜寧等人,向山頂攀登。張德標追上來說:「小楊同志戰鬥得很勇敢,戰士們要我替他請功。」

  陳毅說:「應該為全體指戰員請功,這沂蒙山就是一座豐碑,將永遠銘刻著你們的豐功偉績!」

  他們登上胡桃峪山頂,天完全黑下來了。河南岸營火炊煙,綿延數十裡。摘星因方向,滿天信號彈騰空而起。炮聲槍聲一陣比一陣強。夜風帶著霧一般的細雨迎面吹來,隱隱聽到人喊馬嘶。

  陳毅站在圄頂岩石上,解開了的衣襟,被風吹得呼呼飄舞像是展開了一雙巨大的翅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氣,放聲吟道:

  淄博萊蕪戰血紅,

  我軍又獵泰山東。

  百千萬眾擒群虎,

  七十二崮志偉功。

  ……

  ……

  初生白髮的男人重新回到現實世界時,歌聲仍在耳邊飄蕩。他明白了,這不是幻覺。戰士們仍然在戰鬥。就像當年他們唱著軍歌,為建立人民的國家而衝鋒陷陣一樣,今天他們唱著軍歌,為保衛和建設人民的國家而廝殺!他們永遠是無產階級的戰士,永不背叛自己敬愛的軍長。

  於是他放開喉嚨,合著空中飛翔著的旋律,歌唱著,走向他的新崗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1977年11月初稿

  1978年清明,改完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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