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你害怕什麼?」

  「我不害怕。」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睡她?你可以為自己找一個伴兒,你們一起穿過地獄。你告訴我地獄和天使的事情,我就想,它們是怎麼回事兒?我想明白了,沒有什麼天使,天使是人們幻想出來的,這樣,人們在地獄裡待著就容易多了。」

  烏力天揚扭頭看魯紅軍。魯紅軍碩大的腦袋被陽光照耀著,額頭上滿是汗粒兒,樣子十分認真。烏力天揚問自己,他幻想過嗎?幻想出什麼來了嗎?也許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生活,他還在進化,還在路上。

  「需要買兩口新鍋爐。大棚裡溫度老上不去。」

  「你為什麼不睡她?你老是在關鍵時刻走開,這是你的問題。」

  「沒有人知道什麼是關鍵時刻。」

  「要是打點一下,再買三千畝地進來,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都不知道。」

  簡雨蟬過來了,魯紅軍眯著眼看跳過魚往這邊走來的簡雨蟬,告訴烏力天揚,好幾個北京人打過簡雨蟬的主意,可惜沒能得逞,這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想起小時候,他們想幹掉簡雨蟬,最終也落荒而逃,這麼一想就不奇怪了。

  魯紅軍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按動扶手上的電鈕。簡明了在遠處跳起來,像狗一樣四處看,然後向這邊跑來,身子一斜一晃。

  「你們談吧。」魯紅軍把輪椅駛開,去迎接簡明了,「對了,我已經告訴辦公室,從今天開始,你給我做助手,你做公司副總。」

  「我不做助手。」

  魯紅軍沒有停下來,連頭也沒有回,讓過簡雨蟬,被跳蚤似的急忙奔過來的簡明了推著,上了簡易村道。

  「為什麼?」簡雨蟬往紅撲撲的臉上用力扇著風,「他在提攜你,給你機會,你沒看出來?」

  「我喜歡待在有蛾子的地方。」烏力天揚說。他說的是真話。他一直在說真話,只是大多數時候別人聽不懂,或者不肯相信。

  「你想幹什麼?」簡雨蟬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你怎麼這樣?你他媽是堆生蛾子的臭狗屎,你他媽是社會渣滓!」

  烏力天揚平靜地看著簡雨蟬。他不明白她幹嘛要動那麼大的氣。她可以好好對他說。或者,他們可以換一種方法,什麼也不用說,只做愛。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找不到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對方的痛恨,或者不是痛恨,而是別的什麼。

  「我倆是一對兒冤家。」他又說了一句真話。

  「沒錯兒,死去活來的冤家,離不開,又搞不好。」她笑了。

  「不如不做冤家。」他建議。

  「什麼?」她看著他問。

  「給我生個孩子吧,留下點兒紀念。」他看著她。目光單純,真誠地說。

  「妄想。」她嘲笑道,就像看到了一條蜥蜴,厭惡地撇了一下嘴,「就算我給半個中國的男人生孩子,也不會給你生。」

  他們彼此咬住了,誰都不會投降,誰都不會把真實的自己交給對方。他們就像雜鹵石和玉髓,一樣脆弱,一樣以自我為中心,一樣容易受到傷害。

  「這又何必?何必賭氣?」

  「我喜歡你這個樣子。你這個樣子像二流子。你像二流子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很踏實。」她發現他根本沒有閹掉他的野蠻。他不是當年的他了。他比任何人都結實,而且一如既往。關鍵的問題是,她發現他隨時隨地都能點燃她,「我倆就這樣,誰也不欠誰。」

  「好吧。」他贊同。

  他們很快轉移開話題。簡雨蟬告訴烏力天揚。她打算帶簡雨槐離開一段時間,去北京看病。簡雨槐沒治了,這誰都明白,但沒治和治不治是兩回事。

  「反正我現在沒事兒。烏力家和簡家誰都管不了她。她不能成為沒人管的人。她是人,是人就得有人管。」簡雨蟬臉上掛著一種淡淡的神色,說。

  烏力天揚知道簡雨蟬的平靜是假的。問題不那麼簡單。不光是簡雨槐,是整個兒簡家。

  簡家的麻煩大了。簡先民不到六十就發現了冠心病,人倒過幾次,搶救過來了,照說裝個支架能解決不少問題,報告送上去,卻遲遲批不下來。老幹部那麼多,需要照顧的心臟越來越多,而且那些心臟是政治審查中過得了關的心臟,輪到誰也輪不到簡先民,拿原則說話,給豬裝支架也不能給簡先民裝。簡先民在等死。醫生說了,他這種情況不會太痛苦,說沒就沒了。方紅藤患上了乳腺癌,切掉了一個乳房,病灶轉移了,也在等死。簡小川到底做了逃亡者,棄家而去,有人說他在羅馬,在等大赦令下來後領取合法居留證,也有人說他死在了緬甸,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人捅死了。簡明了只管自己的事,抱怨說他在簡家什麼好兒也沒落下。

  簡家破落到扶也扶不起來,要說好處,只有一個——基地再也沒人翻簡先民的老賬。誰沒有做過缺德的事?誰沒有昧過良心?

  誰也沒想到,簡家的二姑娘簡雨蟬現在成了簡家的支柱。她回武漢,不光為了照顧簡雨槐,還要照顧一塌糊塗的簡家。她現在是垂死的簡先民的拐杖,還是後媽方紅藤的希望。她開始學著愛那個什麼都失去了的老人,那個想要主宰自己同時征服他人卻最終沒能做到的老人。她把北京的房子賣了,給簡先民做了支架,為方紅藤找了最好的腫瘤醫生,但她不許他倆流淚。你們不該我的,就算我吃了你們十幾年,不白吃,還你們。她這麼對他們說的時候,口氣仍然是淡淡的。

  簡雨蟬也愛她的生母,那個叫夏至的女人。生母終於認了簡雨蟬,是在她的丈夫死了以後。生母痛哭流涕地告訴簡雨蟬,她不能把她倆的關係說出來,說出來她就毀了。簡雨蟬從不說她是怎麼回答生母的,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生母,就像生母最先離開她一樣。

  這些事情烏力天揚全知道,卻沒有說。

  3

  魯紅軍對烏力天揚不當副總的事耿耿於懷。

  烏力天揚接手蔬菜養殖基地八個月,基地的基礎建設推進迅速。雞場和奶牛場擴建了,供應商代理網鋪進了全市所有主要零售點,一些老大難問題,比如廢水涵道問題、垃圾處理場問題、兩百畝黑布李果林的爛攤子問題、國營農場下崗職工的社會保險和看病問題,都漂漂亮亮地處理掉了。附近兩個「道兒上的」團體,也讓烏力天揚給收拾了。人家過去吃國營農場,後來國營農場被魯紅軍吃下,變成養殖基地,他們又轉吃養殖基地。烏力天揚去了,不讓吃,也不讓人家下崗,弄了十幾個精養魚池,讓兩撥「道兒上的」猴子分頭侍弄,專門、伺候公款釣魚的主兒。精養魚池投資不大,來錢快,養殖基地這邊,魚池的租子不收,只接待公司的客人,花銷多少,記上帳,到年底對折結算。猴子們樂得仗義,公司也免去一筆不小的開支,兩廂裡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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