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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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春節過後。臨戰氣氛越來越濃,空氣中都能聞到硝煙味兒。部隊分別進入出擊地,白天掩蹄銜枚,夜裡炮車出來了,坦克也出來了,不讓開大燈,由夜光燈指揮道路。黑夜中,柴油味兒嗆鼻子。 烏力天揚有幾次想起簡雨蟬,想和她聯繫,可又不知道她在哪兒。有一次,他碰到野戰總醫院一個管後勤的科長,順口問了問,沒想到那個科長竟然認識簡雨蟬。 「簡雨蟬?就是化驗室那個辣美人兒?當然認識。總醫院的人來自四面八方。你要問認不認識『四人幫』,沒有不認識的;你要問認不認識院長,一半兒人不認識。簡雨蟬劃在『四人幫』和院長中間。三分之二的人知道她吧。」 要上戰場了。該告別的得告別,烏力天揚在這裡除了魯紅軍和羅曲直。他覺得自己能告別的——和自己生命源頭有關係的人——只有簡雨蟬。可戰區野戰總醫院在南坡。不管簡雨蟬知名度有多高。在一個新單位是不是比領導還有名。離著太遠,沒法兒去看,就像啟明星,誰都認識,可太遠,夠不著。 最緊張的是前指,最忙的是負責打穿插的部隊的主官和各部隊尖兵隊伍的主官。各種操練都停止了,好像加加林少校,人被塞進宇航器,肯定不能練引體向上。得好好默背一下程序,等著人家在屁股下點火;再就是祈禱。讓上天保佑自己能在一切結束之後安全地回來。營連主官天天往團裡跑,跑完回來就折磨烏力天揚這樣的小排長,沙盤複得人頭暈想吐。士兵們不知誰先帶的頭。一個個含著眼淚寫遺書。寫完互相念,念得熱淚盈眶。也有寫完不讓看的,拿糨糊把信口封死,再套一個信封,糊好封死,和用不上的裝備以及個人用品一起。交到文書那裡,打好包,插好卡。一齊往上交。 命令終於下來了,烏力天揚所在團是師先頭。尤克勤的營是團先頭,段人貴的連是營先頭。烏力天揚的排是連先頭。第一戰役階段的任務就不輕鬆。要拿下七個破擊點。控制一條要道,全團正面敵方的兵力超過兩個營,已知火力點至少在四百個以上。 各部隊指揮員到團裡集中,聽一位來自一支非常規部隊的特工給講過境偵察的情況。特工們早就進去了,幹得非常出色,連對方一名公安團長寫給老婆的信都給弄了回來。據說這位從上面派來的特工是個頭兒,他的人負責中線戰場過境偵察,是最早潛入戰區的參戰人員。烏力天揚做了第一回真正意義上的指揮員,跟著尤克勤和段人貴到了團裡,是指揮員中軍銜最小的一個。 一進團作戰室,烏力天揚就在昏濁的燈光下看見師偵察科長和團首長們圍著一個穿保護色軍裝的人。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高高的個子,瘦骨嶙峋,臉像馬皮一樣繃得緊緊的,脖頸黝黑,耳輪尖銳,目光犀利。他撿彈殼去了唄,不帶我,這個「左」傾冒險主義的孝子賢孫,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他沒死,還活著!烏力天揚僵在那裡,臉都痙攣得變了形。有一刻,他沒有了呼吸,眼前一片金星。然後,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我知道你在這兒。兩天前就知道了。」烏力天赫朝烏力天揚走過來,在他面前站住,銳利的目光飛快在弟弟身上掃了個來回。 「你……怎麼知道?為什麼……不來找我?」烏力天揚顯得有些笨拙,甚至有些口吃。 烏力天赫笑了一下,沒有說怎麼知道的,也沒有說為什麼不來找他,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快回到團首長那邊。指揮員們圍了上去。他們進入沙盤。 烏力天揚分心了一刻。不斷抬起眼睛看沙盤對面的烏力天赫。烏力天赫就像一台大功率的機器,對整座沙盤的每一顆沙粒都爛熟於心,他根本不看沙盤。介紹情況簡明扼要,回答問題一步到位。我有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哥哥呀!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老練和果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成分。 這太不真實了!烏力天揚想。好像這是夢,好像烏力天赫活著是夢,好像他們兄弟倆始終在一起,從來就沒有分別過十二年,這是夢。不過,他們都長大了,這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夢。 6 部隊在黑夜中緊張地忙碌著。有自行火炮一輛接一輛從簡易公路上緩慢駛過。工兵引導著滿載的炸藥車往南邊駛去。軍工看起來比戰鬥人員還忙,大車小擔地往前趕。兩輛柴油氣撲鼻的輕型坦克在路邊熄了火,一個指揮員模樣的軍人在那裡雞巴長雞巴短地罵人。 「我們有十七分四十秒。」烏力天赫瞟了一眼腕上的表,準確地報出時間。 兄弟倆站在簡易公路旁。車燈一串一串地打在他們身上。稍遠一些的地方。師偵察科長和團首長們等在那兒。小聲說著話。 烏力天揚沒有見過那樣的表。那塊表像炸彈。但不是因為表,而是因為烏力天赫。烏力天揚還沒有習慣過來。烏力天赫的出現太令人意外。烏力天揚覺得烏力天赫神秘得讓人隔膜,像一顆他不熟悉的炸彈。 「拿著。」烏力天赫似乎沒有動作。手中已經出現了一個拳頭大的保護色海綿小包。他把小包遞給烏力天揚。先在公路邊的山坡上坐下,再拉烏力天揚一把,讓他坐在自己身邊。 「什麼?」烏力天揚手裡捏著那個小包,坐下,一隻腳碰到了烏力天赫的腳,他快速把腳收回來。在烏力天赫面前,他表現得很不成熟。像個孩子。 「三十片APC,一種含大劑量咖啡因的阿司匹林,它可以讓你興奮起來。兩個手術刀片,負傷後立刻切開傷口,防止感染。三支嗎啡,帶針頭。比手榴彈管用。」烏力天赫說。 「幹嘛?」烏力天揚不明白,在黑暗中看著烏力天赫,「我要嗎啡幹嘛?」 「掛彩不像電影上演的,扭幾下咬咬牙就能過去,你會活活疼死。到時候它們就管用了。」烏力天赫幫助烏力天揚把小包塞進衣兜裡,又替烏力天揚整理好衣襟,突然笑了,「你長大了,都當排長了。」 「說什麼呢。」烏力天揚有些不高興。不光是烏力天赫出現得太突然,在指揮所裡,他還像個靈魂人物,連團首長都像新兵蛋子,豎著耳朵聽他的,不斷地點頭,而烏力天揚這種小嘍噦就更沒說話的地方了。烏力天揚一直沒有找到狀態表現自己,這讓他非常沮喪。 「殺死你見到的所有敵人,因為你得活下去。」烏力天赫坐在那兒,卻是隨時都要走的樣子,所以,他不回答任何沒有意義的話。 「Warning Order。」烏力天赫說。 「什麼?」烏力天揚困惑地看著烏力天赫。他沒有上過高中,不懂英語,連單詞也不知道幾個。 「警戒令。」烏力天赫說。他把臉轉向烏力天揚,「知道嗎,警戒令最早是由爸爸那個民族發明的。公元5世紀,他們的鐵騎踏上了多瑙河流域,警戒令每天都會從中軍帥帳裡發出。」 「他們怎麼說?『為了勝利,前進』?」烏力天揚看著烏力天赫。他沒有想到烏力天赫會提到父親——雖然不是直接說父親。他覺得烏力天赫太牛烘烘了,就像30年代燕京大學的歷史系教授,而他和他的野戰部隊的上司們則像穿著對襟大褂梳邊分頭的學生。他找到這個機會。可以使用揶揄的口氣讓自己顯得老練一點兒。 「我們將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出發,」烏力天赫沒有理會烏力天揚的促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背誦著他們的祖先——輸給了他們一半血統的那些先人們——的警戒令。「我們將驅使我們心愛的馬匹,並且像兄弟般地依賴它們,把那些肮髒卑鄙的叛徒統統殺掉……神庇護的勇士們,帶上你們的長矛和弓箭,穿上鎧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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