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七二


  那天晚上,烏力天揚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就在烏力天時的房間裡睡。記住我們的口號,一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他躺在地板上,臭球鞋往邊上一蹬,衣服沒脫,就這麼睡了。

  第二天早上,鳥兒啁啾,把烏力天揚叫醒。他揉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他爬過去,把亂七八糟的報紙一點點鋪開,從報紙中撿起被跺碎的餅和雞蛋末,把它們撮到手心裡,手心往嘴裡一扣,亂糟糟地填進嘴裡。「反正你也不吃。」他撲拉著嘴角上沾著的雞蛋末,心安理得地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烏力天時說。

  吃過飯,烏力天揚去樓下和院子裡偵察了一下。樓下的門大敞著,地上到處是散亂的家具和紙張,沒有什麼讓他感興趣的東西。他把父親辦公室的窗玻璃捅破,翻進去,又逛到父母的臥室,一個屋子一個屋子視察,然後坐在桌子上,或者坐在地上,撿起戴八角帽的父親、還有梳大辮子的母親,歪著腦袋,看他們年輕時候風華正茂的樣子,然後把他們丟回原處。他被灰塵嗆了一下,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很奇怪,家裡一亂,灰塵就出來了,也不知道那些灰塵過去都藏在哪兒,可見表面光的東西不可信。

  院子裡的落葉也多,警衛室的門開著,凳子上丟著一本登記簿,被風吹得上一頁下一頁的,還在那兒恪盡職守。

  前院後院轉了一圈,沒轉出什麼名堂,烏力天揚又有些餓了,往屋子裡走。進屋的時候,看見魯紅軍在林蔭道那邊晃了一下。消失了。烏力天揚沒有興趣和誰說話,把大門關上,落了鎖,去廚房翻了翻,翻出一個生雞蛋,敲開喝掉,殼壁的蛋清舔乾淨,蛋殼往水槽裡一丟,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沒精打采地上樓,給烏力天時喂了幾口生水。枕頭全打濕了,他也懶得換,脫掉衣裳,上了另一個床,把被子拉過來,蒙頭就睡。

  8

  天黑的時候,簡雨蟬又來了,一手提一隻軍用飯盒,用肩膀頂開門,像條無鱗魚一樣滑進來。

  「媽呀,嚇死我了!還以為有人跟著我呢,窸窸窣窣的,原來是風吹葉子。你摸摸,現在還跳得慌呢!」簡雨蟬臉頰紅撲撲的,一副嚇得很厲害的樣子,手中的飯盒放下,埋怨烏力天揚,「怎麼把門關上了?害得我從廚房往裡翻,醪糟灑了一身。」

  簡雨蟬穿一件自底小紅碎花的漂亮裙子,裙子上果然有一片濕潤,挺拔的小腿上有一道劃痕,是翻窗時蹭的。

  這一回的飯食換了,是羊肉餡餃子和醪糟。烏力天揚一聞到羊肉的膻味心裡就發慌,人像沒了骨頭,哧溜一下從床上溜下地,躥到飯盒邊上,根本記不得昨天和簡雨蟬爭吵的時候,自己錚錚傲骨還要還人家麥子的那番話——老實說,就是記住了也沒什麼意義,這個時候,只要能讓他吃上餃子,就是要他當叛徒出賣自己,他一點兒都不會猶豫,當場就出賣。

  「餃子你吃,醪糟天時哥哥吃。」簡雨蟬把隨身帶來的一塊膠皮鋪開,圍在烏力天時的脖頸下,打開另一個飯盒,倒出一盒蓋醪糟,小心翼翼端著,一撩裙子坐到床頭,用小勺子喂烏力天時,「簡雨槐的媽說,要你記著給天時哥哥翻身,要不天時哥哥會得褥瘡。」

  「什麼是褥瘡?」烏力天揚坐在地上。他讓餃子噎了一下。他吃得太快,已經吃掉了七八個。

  「我也不知道。我沒問。反正是瘡唄。簡雨槐的媽說,要你給天時哥哥洗澡。天熱,不洗生泥。」簡雨蟬把一勺在酒釀裡發過酵的甜米粒兒填進烏力天時的嘴裡,用勺子刮掉漏在他嘴角的湯汁,再用手絹在那裡蘸了蘸。

  「怎麼洗?他沒腿,站不住,我又搬不動他。」烏力天揚已經吃掉了半盒餃子,不餓了,這個時候,骨氣又回到他身上,他不會考慮出賣誰的問題了。

  「你傻呀,不知道用熱水給他抹身子?」簡雨蟬停下來,空出一隻手,把烏力天時的一縷頭髮順到一邊。她順得很仔細,嘴唇下意識地努著,臉頰上的酒窩比先前更深,這就使她更像一個洋娃娃。

  「我自己還沒洗呢。」烏力天揚聳了聳鼻子。他覺得簡雨蟬太臭美,伺候一個癱子還沒忘了臭美,讓人討厭。

  「你有腿,不用誰來搬,不洗怪誰。」簡雨蟬撇了撇嘴,一副嫌棄烏力天揚的樣子。

  烏力天揚坐在地上,看簡雨蟬。他覺得她的口氣就像他媽的那種當媽媽的人,讓人失去主宰,讓人老往小裡去,令人厭惡。簡雨槐的媽。她們是什麼味道?簡雨蟬坐在床頭,為了不礙事,小紅碎花的裙子繞起來,裹住腿,躬身去喂烏力天時的時候,身子往前傾,喂完,身子收回來。現在他知道,他們全錯了,這個該死的小狐狸精的裙子裡並不是什麼也沒有,那裡有一條白色的小褲衩。

  烏力天揚把眼睛移開,去看窗外。屋裡亮著燈,窗外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不知怎麼,烏力天揚覺得那裡是一口巨大的無底的深井。他害怕,非常害怕。

  烏力天揚髒兮兮的臉上掛著兩行渾濁的眼淚,淚水噗嗒噗嗒地往下滴落。

  「你怎麼了?」簡雨蟬問烏力天揚。

  「我不知道他們還回不回來……我不知道明天我和天時吃什麼……我不知道怎麼才能不讓天時長褥瘡……我不知道乾淨有什麼意思……」

  簡雨蟬仔細看著烏力天揚,看了一會兒,離開床頭,把手中的飯盒蓋放到一邊,走到烏力天揚面前蹲下,撩起裙子,雙膝一磕,跪在地板上,「你別這樣,別哭。你幹嘛哭?」她沒見過他這樣,有些發慌。

  「我不知道……以後……怎麼活……」烏力天揚拼命地把嗚咽聲堵在嗓子眼兒裡。現在他明白過來那口井是什麼意思了。我的孩子怎麼辦?誰來管他們!

  「胡說。」簡雨蟬雙手拄地,移動膝頭,朝烏力天揚挪近,「你胡說。」她抬起一隻手去揩他臉上的淚水。她的手軟乎乎的,很乾爽,「你就是喜歡胡說。」她收回那只手,腳跟支撐著身子坐下,「你是全世界最不要臉的胡說大王。」現在,她不怎麼慌亂了。她已經揩過他的淚水,已經罵過他,把他狠狠地罵過了,她越來越有了主心骨,「來,過來,到我這兒來。」她把手伸出去,這回不是一隻手,是兩隻。她用兩隻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他拽過去,拽到自己面前。她捧住他的臉,把他往懷裡帶,把他的腦袋擁進自己懷裡,就像那種當媽媽的人,「他們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不回來,我明天還給你送飯,我幫你給天時哥哥翻身,我監督你洗澡,這樣,你就能活下去了,對不對?」

  烏力天揚有些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汗臭和簡雨蟬身上的蜂蜜香讓他昏昏欲睡,這不是一件好事。他覺得簡雨蟬的胳膊滑膩膩的,像兩條令人討厭的蛇,纏得他耳朵癢癢的,這也不是一件好事。他覺得自己的眼淚把簡雨蟬香噴噴的脖子弄得很髒,把她漂亮的的確良襯衣弄得很髒,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他想從簡雨蟬的懷裡掙脫出來。但他怎麼才能做到呢?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烏力天時在床上咕噥。

  「他說什麼?」簡雨蟬朝床上扭過頭去,問。

  「摸摸。」烏力天揚說。

  「什麼?」簡雨蟬回過頭來,鬆開烏力天揚,在燈光下看他。

  烏力天揚不說話,眼睛直直的,盯著簡雨蟬的胸脯。

  「你是說,」簡雨蟬明白了,撩一下額前的頭髮,手按著胸脯,「摸這兒?」

  「是你說的。」烏力天揚急匆匆地說,「你說,媽呀,摸摸。你進來的時候說的。」

  簡雨蟬腳跟一撐,身子離開地板,一眨不眨地盯著烏力天揚。明亮的眸子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是被激怒了。烏力天揚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身子。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遭殃了。他的臉上又會多出幾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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