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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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烏力天赫向鴿舍裡撒了一把綠豆。 簡小川慢慢從褲兜裡掏出他的手。他的手上握著那把從高東風手中繳獲的烏力氏帶瞄準具彈弓。烏力天赫笑了一下。但是他很快不笑了。簡小川的另一隻手用同樣慢的速度從口袋裡掏出來。他的手裡捏著一把射彈——不是烏力氏彈藥。而是鐵絲製作的射彈。他慢騰騰地把鐵絲射彈裝在彈弓上,一共裝了三發。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備,滿意地吹了聲口哨,把彈弓舉起來,對準目標。 停在鴿舍上的一隻紅雨點慘叫一聲,像一顆熟透的紅棗從屋頂滑落下來。射彈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它的腦袋,它躺在地上,美麗的頭顱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了。屋頂上的鴿子們驚慌地撲棱著翅膀,飛上天空。陽光像雨水一樣罩住了它們。 「我操!」烏力天赫咆哮。 「我們停戰。」簡小川抖動著兩條腿,像得了手的蒼蠅,擺弄著手中那把可怕的武器。 「去死吧!」烏力天赫咬牙切齒。 第二隻雨點兒從天空中摔下來,滾落到烏力天赫的腳下。烏力天赫從梯子上撲下去,將簡小川撲倒。兩人揪作一團。一隻貓驚慌地從他們身邊躥過。塵土飛了起來。落葉重新回到天空。花壇邊上的白芨草和綬草覆倒。鴿子們回到屋頂,遠遠地探了腦袋往下看。它們看見自己的主人下頦兒上挨了一肘,血噴射出來。然後,主人身下那個穿著雨衣的偷襲者慘叫一聲,像是在課堂上積極要求發言的學生似的,高高地、顫抖地、可笑地舉起了一隻變了形的手。 6 老四折斷了簡家老大的手指,老五去炸飛機,兩件事都不僅限於上房揭瓦。屬造反性質。烏力圖古拉當然不會由著他們胡來,不管薩努婭怎麼反對,他都搬出了家法來嚴厲管教。 烏力天赫和烏力天揚吃了一個禮拜的憶苦思甜飯。飯分幹稀兩種,幹的是米糠野芹菜的菜團,稀的是豆湯;幹的硌牙,稀的澀口,別說好吃不好吃,能對付下去就不簡單。就這樣,烏力圖古拉還不滿意,嘗了一口豆湯,生氣地批評萬東葵,為什麼在湯裡放鹽?弄得跟雞湯似的!讓萬東葵把湯端下去重做,不許放鹽。 烏力天赫沒有被那份牲口料嚇住,上桌以後誰也不看,米糠菜團一掰四塊,一口一塊,三下五除二,把屬他的那份乾糧填進了肚子裡,再喝光碗裡的豆湯,還倒了一口開水在碗裡,把碗底剩下的湯涮了涮,仰脖喝得乾乾淨淨,然後一臉不在乎地起身離開飯桌。 烏力天揚就困難了。他嗓子眼兒小,眼饞桌上新舊兩重天的飯菜——他的是豬食,別人的是金鉤雲豆、紅燒獅子頭、香煎黃花魚。最可氣的是那盤油汪汪的燒白肉,肉皮紅亮,芽菜清綠,上籠蒸得的,讓人直流口水。坐在烏力天揚身邊的童稚非不懂事,明知道烏力天揚不忍心看,偏把燒白肉端到自己面前,一筷子一筷子地向盤子裡伸,吃出香甜的嗚嗚聲,讓烏力天揚一頭撞死的心都有。烏力天揚沒有烏力天赫那麼硬氣,但他鬼機靈。他很認真地吃他那份米糠菜團,突然聳動鼻子,打一個噴嚏,糠菜噴得到處都是,然後一臉驚慌地看著薩努姍。蠓子飛進鼻子裡了。他無辜地解釋。他還在烏力圖古拉對秘書嚴之然說話的時候,飛快地把剩下的糠菜團子塞進衣袖裡,等烏力圖古拉說完話,他已經喝光了碗裡的豆湯,滿意地打著飽嗝兒,離開飯桌。總之,這方面他很有辦法。 「教育歸教育,也得有個教育方法。你總不能把下一代教育出個牲口腸胃來吧?」吃過飯後,薩努婭給烏力圖古拉換領章帽徽。三屆人大九次會議通過了《關於取消中國人民解放軍軍銜制度的決定》,戴了十年的肩牌領花和帽徽得換下來,改戴紅五星帽徽和紅領章。薩努婭不能說紅帽徽紅領章有什麼不好,對烏力圖古拉教育子女的做法卻心存塊壘。 「修正主義苗子,亡黨亡國都在他們身上,那才是牲口。我扒他兩層皮下來,看他拿什麼當牲口。」烏力圖古拉的道理不容推翻。 烏力天揚晚上做噩夢,夢中又踢又咬,鬼捉似的。烏力天赫拍醒烏力天揚,問出了什麼事。烏力天揚一身冷汗,說老頭子要扒我們兩層皮,我就找,找呀找呀,只找著一層皮,沒有第二層。烏力天赫皺著眉頭,說你白聰明了,他說兩層,是說我倆,一人一層,加起來正好兩層,現成的,怕他什麼。 哥兒倆老挨打,挨出了經驗。烏力天赫的經驗是迂回戰略,烏力圖古拉的大巴掌過來,先縮脖子後轉臉,拿後腦勺兒去接巴掌,眼睛閉著,以免巴掌打歪了把眼珠子刮出來。 烏力天揚也有經驗。他的經驗是虛張聲勢,烏力圖古拉探照燈似的眼睛一罩住他,他就號。號得慘不忍睹,號出驚天動地的效果,同時配以協同動作,巴掌過來,人往地上賴,東倒兩歪地讓他打不准,有多少彈藥都給他消耗了。 「你號什麼?」烏力天赫最見不得烏力天揚這樣,領過刑後瞧不起地說烏力天揚,「虧得沒打仗,打仗准當叛徒。」 「不是沒打仗嗎?真打仗我和他同歸於盡,寧死也不做俘虜,還叛什麼徒?」烏力天揚不服氣,向烏力天赫推銷自己的辦法,「號有好處,號能止疼,號得越響越止疼,不信你試試。」 兄弟倆領完刑去找毛主席,在毛主席像前跪下反省。 毛主席的像是刺繡,有個怪怪的名字,叫《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是說毛主席年輕的時候,去湖南農村發動農民造反的事兒。那個時候的毛主席很年輕,梳著分頭,穿一件知識分子常穿的士林藍土布短褂,腳上蹬一雙能走千山萬水的千層底布鞋,腋下夾一把無法無天的紅油傘,這樣的毛主席充滿自信,一看就知道他非鬧出大動靜不可。 兩兄弟跪在毛主席像前。烏力天赫跪得剛烈,腰杆兒筆直,是那種好漢做到底,在刑場上引頸就義的跪法。烏力天揚打過就百無禁忌,拿什麼都無所謂,人往牆角一貼,身子順著牆溜下去,有人進來就跪正。沒人進來就倚著。 那麼跪著倚著,等夜深人靜,大家都睡了,烏力天揚也倚著牆睡過一覺,一撐膝蓋起來,先去父母臥室外貼門偵察一番,再放心大膽地去廚房,過一會兒,得了手的老鼠似的。嘴裡嗚嗚地嚼巴著,給烏力天赫端來一盤冷餅子和兩塊凍凝了油的燒白肉。 「就剩這些了。」烏力天揚打了個飽嗝兒,用手遮住嘴,「要不夠,還有一個魚頭,我去給你拿來。」 烏力天赫對五弟貪圖口腹之欲廢棄骨氣的做法充滿蔑視。他熱衷於對抗,比如黑暗對抗光明,冷漠對抗熱烈,死對抗生,兒子對抗老子。他看也不看五弟手中的盤子。烏力天揚不勸四哥,盤腿坐下,盤子擱在腿窩裡,先把兩片冷燒白肉填進嘴裡,再把冷餅子一塊一塊填進嘴裡,都吃了。 夏天的夜晚十分美麗,空氣中彌漫著梔子花和黃果蘭的暗香,花香陣陣襲來,沁人肺腑。烏力天赫起身出了屋子,來到後院,攀著梯子上了鴿舍。 鴿子們都睡著,遭遇了一場屠殺,睡得不安寧,在夢中擠作一堆,咕咕地說著夢話。烏力天赫趴在那裡,著迷地看著它們。他猜它們夢裡有著什麼,是不是有高貴的飛翔。他趴在梯子上,人懸著空,在黑暗中,有一種逃離地面的幻覺。 烏力天赫回到屋裡時。烏力天揚已經睡著了,躺在水泥地上,四仰八叉,滿不在乎,手裡還不肯鬆開空盤子。烏力天赫把烏力天揚抱起來,自己靠牆坐下,讓烏力天揚躺在自己懷裡睡。他那麼坐著,抬頭看對面。他看見毛主席腳步匆匆朝他走來。他想,毛主席喜歡自由自在地走動,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烏力天赫看了一會兒無拘無束的毛主席,伸手關掉燈。現在,屋子裡全黑了,什麼也看不見。烏力天赫一動不動地抱著烏力天揚,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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