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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2

  烏力天揚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簡雨槐的父親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約定,在這個約定裡,有二哥葛軍機、四哥烏力天赫,沒有他。烏力天揚一門心思地喜歡著簡雨槐。

  薩努婭說,烏力天揚一生下來就喜歡簡雨槐。薩努婭這個漂亮得一塌糊塗的韃靼女人有著一副開朗的胸懷,愛指草為母指風為父地開玩笑。她說世界上所有漂亮的孩子都是她生下來的,她是他們的媽媽。對於烏力天揚來說,母親薩努婭不像別人的母親,而是一個老是在講童話故事並且講完之後自己先哈哈大笑的母親,這樣的母親與其說是母親,不如說更像一個玩伴。沒有長大的烏力天揚要是不搗蛋的時候,或者在受到別的孩子的攻擊而無法還手的時候,就會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一臉肮髒地攀上薩努婭的膝頭,憂鬱滿腹地讓母親講自己和簡雨槐的故事。

  薩努婭知道自己的老五喜歡簡家的大姑娘雨槐,而雨槐卻喜歡自己的老四。薩努婭不但不阻止,不說破,反而從中積極撮合,鼓勵老五往雨槐身邊湊。她說男人只有在戀愛中才能長大。據薩努婭說,烏力天揚身上的胎液還沒有揩幹,就踢開繈褓,推開前來阻攔的薩努婭,搖搖晃晃地跑進簡家,要往雨槐的搖籃裡爬,去親雨槐的嘴。烏力天揚被這個故事說得很興奮,一個勁兒地問薩努婭,他真的踢開過繈褓嗎?他剛生下來就會走路了嗎?他最終是否成功地爬進了雨槐的搖籃,並且親到了雨槐的嘴?薩努婭被自己傻乎乎的老五逗得哈哈大笑,豐滿的乳房顫動著。笑過之後,她並不告訴老五答案,只說讓他自己去問雨槐。

  烏力天揚真的就去問簡雨槐。他從母親膝上下來,走出門,穿過梧桐如蓋的林蔭道,敲開簡家的門,找到簡雨槐,一本正經地問她,還記不記得他們小的時候,他還在繈褓裡的時候,她還在搖籃裡的時候,他踢開繈褓,爬進她的搖籃,和她親過嘴?

  簡雨槐在鉤桌布。簡雨槐在惹人憐惜的膝頭鋪了一塊布,一根長長的白線纏在鉤針上,鉤針如魚啄水,鉤出一朵朵牡丹,再鉤出一隻只喜鵲。你說呢?簡雨槐笑眯眯地看著烏力天揚,放下手中的鉤針,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摩了一下烏力天揚的臉,問他。

  其實,烏力天揚根本就沒有去問過簡雨槐。這只是他的幻想,是他在漫長的童年裡不斷地受傷之後唯一保留的快樂節目,這樣的節目僅限於在他和母親薩努婭之間進行,別人不知道。烏力天揚不能拿母親的話去求證,不能去問簡雨槐。他太軟弱,軟弱到根本就沒法兒接近簡雨槐,找不到求證的機會。

  有一次,薩努婭帶烏力天揚到簡家去串門,和方紅藤倆坐在夕陽輝照的窗邊嘮著閒話,簡雨槐和簡雨蟬姐妹倆安靜地在一旁刻剪紙,烏力天揚在姐妹倆身邊走過去走過來,像一隻讓人踩傷了爪子的小狗。

  「去,聞聞她們姐妹倆。」薩努婭停下和方紅藤的聊天,慫恿自己的老五。

  烏力天揚高興得很,搖搖晃晃地過去,撅了屁股,踮了腳尖,很認真地挨個兒聞了聞姐妹倆。

  「她倆什麼味兒?」方紅藤笑著問。

  「香。」烏力天揚說。

  「什麼香?」方紅藤再問。

  「她是蜂蜜香,」烏力天揚指妹妹,再指姐姐,「她是槐花香。」

  姐姐安靜地看著烏力天揚。妹妹突然噘嘴,沖著烏力天揚吐了一口唾沫。

  薩努婭饒有興趣地看著老五,想看看老五怎麼對付那個精靈古怪的妹妹。她很失望。老五的眼睛裡汪著一汪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神經質地抻褲腿,用力抻,就像一條想得到一朵浪花的魚,卻被水拋上了河灘,無助地晾在岸上。

  老五太軟弱,成不了氣候。薩努婭歎了口氣,暗暗地想。她瘦了點兒,男人不喜歡瘦馬。薩努婭皺了皺漂亮的鼻子。這是她對老五意中人的評價。

  3

  簡雨槐喜歡烏力天赫。她很早就喜歡上了烏力天赫。烏力天赫是一個憂鬱的男孩子,生著一副清瘦的臉龐,棱角分明而又不失俊朗,兩頰凹陷,尖尖的下頦兒,嘴巴寬大,冷凝的眸子,目光陰鬱,一綹倔強不馴的頭髮老是往上翹著。讓人想到迎了風的草原雕。簡雨槐讀過一本小說,小說的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簡雨槐驚訝地沖著書中主人公保爾·柯察金喊,他倆多像呀!

  簡雨槐喜歡上烏力天赫的原因令人費解。有一次,烏力天赫從家裡出來,一邊走一邊往身上套襯衣。簡雨槐正在自家門前摘桑葉,遠遠地看了烏力天赫一眼。烏力天赫沒注意到簡雨槐,他眯著眼對天空看,顯得有點漫不經心。烏力天時和烏力天揚的眼睛像他們的母親薩努婭。眸子是瓦藍色的,像一塊藏地瓊結產的上等水晶;烏力天赫則不然,他的眸子是淡綠色的,有點兒冷,這使他不像他的父親、母親以及任何一個兄弟。簡雨槐愣了一下,她被烏力天赫對著天空漫不經心伸出長胳膊來的樣子征服了,被他淡綠色的眼睛裡迅速漫起的霧氣征服了。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

  烏力天赫並不知道簡雨槐在想什麼。他套上襯衣,看見簡雨槐咬著下嘴唇,踮著腳夠樹上的桑葉,怎麼也夠不著,就說,別夠了,差八丈遠呢。說著跳過矮樹牆,走到簡家門前,脫下剛穿上的襯衣,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地上,哧溜兩下爬上樹,幫簡雨槐摘了夠蠶吃到下輩子的桑葉。一鬆手,他從樹上跳下來,看了簡雨槐一眼,突然說,我媽說,你喜歡我。

  簡雨槐的臉騰地紅到脖頸,慌裡慌張沒有遮掩住。簡雨槐的臉再紅也沒有她的嘴唇紅,她的嘴唇紅得就像兩片嬌嫩的花瓣。

  「我媽沒說。」

  「我媽說的。」

  簡雨槐脾氣好,從不生氣,但這一次她生氣了。她懷裡抱著桑葉匆匆進了院子,回身把大門關上。她走掉的樣子就像一隻被風吹了個趔趄的蝴蝶。一些桑葉落下來,掉在地上。

  簡雨槐從沒對人說過她喜歡烏力天赫,可她老是找烏力天赫玩。基地的男孩子都喜歡簡雨槐,美麗安靜的簡雨槐,可人兒簡雨槐,誰不喜歡呀!但是,他們沒辦法走近簡雨槐,沒辦法和簡雨槐一起玩。

  烏力天揚到處散佈烏力天赫的壞話,說烏力天赫包皮長,撒尿撒不准,老撒到浴缸裡,把冰在浴缸裡的西瓜澆得快生秧了。

  烏力天揚突然對簡家老大簡小川殷勤起來。他跟在簡小川屁股後面,簡小川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還不要臉地說簡小川是基地最有力氣的孩子。簡小川不信任地問烏力天揚想幹嘛。

  烏力天揚吃飯的時候故意打噴嚏,阿嚏阿嚏,而且專門朝著烏力天赫的方向打,把嘴裡的東西都打到烏力天赫的碗裡。我病了,病得很厲害,嗓子發炎。烏力天揚喝了一大口榨菜湯,讓自己坐好,面對烏力天赫的飯碗,醞釀著這一次怎麼把噴嚏打得更好。

  烏力天揚就像爬上灘塗有一段時間的彈塗魚,晚飯後大量喝水,灌皮球似的,灌得直翻白眼,這樣到了半夜,他就會被尿憋醒。烏力天揚像電影裡偷地雷的山田隊長,在黑暗中蹲下身子翻烏力天赫的書包,翻出語文課本,不出聲兒地撕兩頁,翻出算術課本,又不出聲兒地撕兩頁。第二天到學校,烏力天赫的課本面目全非,被老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他這樣肆無忌憚地幹,幹得越來越過分,終於惹怒了烏力天赫。烏力天赫揪著烏力天揚的耳朵,把他拖到基地游泳池,推進池子,自己在一邊看小人書。烏力天揚泅到游泳池邊上,攀住池壁往上爬。烏力天赫走過去,拿腳把烏力天揚踹回水裡。烏力天揚再攀回池壁,往上爬。烏力天赫把他再踹回水裡。烏力天揚在游泳池裡來來回回游了兩個小時,終於堅持不住,烈士一樣翻著白眼沉到水底。烏力天赫這才丟開小人書,不慌不忙地跳進水裡,把烏力天揚撈起來,晾在池子邊。

  烏力天赫是冷冷的烏力天赫。烏力天赫是白楊般挺拔的烏力天赫。烏力天赫是樺樹般高貴的烏力天赫。烏力天赫的拳頭很硬,基地的孩子沒人能比,這當然得歸功於烏力圖古拉的「法西斯」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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