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他在一邊看到了,走過來,他看著她,在他那線條柔和的嘴唇邊掛上一縷輕輕的微笑。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好像有一隻溫柔的手從她心口輕輕撫過,她恢復了以往的自信。他們同時向對方輕輕地點了點頭。長笛響了起來,接著是小提琴。她合上了眼,又睜開,提氣,張開手臂,繃腕翻足,踮著腳尖像一汪清泉似的流出了帷幕。整個劇場都被她那清純脫俗的出場亮相征服了,全場的觀眾都屏氣靜心,看著她在滿天的雪花中翩翩起舞。接下來她越來越有信心,她知道她已經把握住了自己和觀眾,她一場比一場跳得更好,一場比一場跳得更出色。到走出山洞那一場時,他們重逢了,這一場他們有了更多的對手戲。他帶著她旋轉,他召喚著她跳躍,他托舉著她在空中緩緩飛過。他站在那裡,朝她伸展雙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她朝他奔去,他接住她,輕輕地將她托舉起來。

  他的手在她的腰間妥貼而有力,她感到她的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點燃了,照亮了,啟動了。她依依不捨地脫離開他的懷抱,一連串的旋轉,站定。現在她要做那個大難度的動作了。她朝前奔去,朝著山洞外奔去,朝著升起的太陽和新的生活奔去,她高高地躍起來,兩條修長的腿在空中一字劈開,上身後仰,頭輕盈地接觸到了腳跟。這就是那個叫作倒踢紫金冠的動作,她做得漂亮而成功,從來沒有這麼成功!整個劇場掌聲雷動。她突然想起來了,她想起她曾為學員隊做過這個動作,那個時候他就在場,只是她並沒有留意他,現在他在場,她又做了這個動作,但是她的這個動作卻有了靈魂,有了生命,有了出神入化的魅力,是他使她脫胎換骨了!她的眼睛模糊了,淚水湧了出來,她就那麼流著淚跳完了整場戲。終場的時候,她和他作為主角站在前臺,首長們上臺來和他們握手。首長握著她的手笑眯眯地說,小鬼,跳得不錯。她笑了,笑得很害羞。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她無意識地朝他靠了靠,她突然發現,她在他身邊竟有了一種小妹妹的感覺,她為這種感覺心裡一陣亂跳。那一夜,她很久很久沒有睡著,她頭一回失眠了。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而快樂,他們之間再沒有什麼障礙,他們的接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他們的交談也更隨意、更深入。他們都看出對方對自己的欽慕,他們都不掩飾自己對對方的欽慕,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意識到了對方對自己生命體驗的重要性。但是有一層紙沒有被捅破,也許大純潔了他們沒有想到把它捅破,也許太美好了他們沒有狠心把它捅破,也許太羞澀了他們沒有勇氣把它捅破,反正,他們一直保持著那種親密而又純潔的關係,直到三年以後。

  那一年,關京陽十八歲,餘興無二十歲,他們在這一年成熟多了,照理沒有什麼事可以使他們改變,也不該有什麼使他們改變,可是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事情是由一封信引起的。那一天關京陽接到一封家裡的來信,信是母親寫的,母親在信中告訴他,朱媽病了,發高燒,經查是患了肺炎,老人在睡夢中都在念叨著京陽的名字。關京陽看過信後,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寢室裡,望著牆壁出神。關京陽從小由朱媽帶大,小時候他吃過朱媽的奶,家裡不順那幾年,又是朱媽把他帶到了山東海城,朱媽帶他帶得珍貴,只差沒有珍珠似的含在口裡了。打小時候,關京陽就把朱媽當成自己最親的親人,他熟悉她那溫暖的懷抱,熟悉她那快人快語的談吐,直到五六歲的時候,他晚上睡覺,還吮噙著朱媽的奶頭入睡。後來回到家裡,母親堅決不讓他跟著朱媽睡,為此他大哭大鬧了好些日子,甚至很長時間都躲避著不肯與母親親近。他十五歲離開家,當上了兵,他還是個少年,如果對家裡有什麼牽掛,那牽掛最多的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而是朱媽。

  他管朱媽叫乾娘,這個稱呼是海城那幾年延續下來的,他每次給家裡寫信,抬頭都寫道:爸爸、媽媽、乾娘,而信中如有問詢,那大多都是問候乾娘的。現在,他的乾娘病了,他的乾娘在病中呼喚著他的名字,這不能不讓他傷心難過。關京陽連續幾天鬱鬱不樂,有一天,餘興無來找關京陽,關京陽一個人在寢室裡,餘興無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正在那裡獨自落淚,餘興無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等到她知道出了什麼事後她又束手無措,餘興無出生于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家裡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她從小嬌生慣養,只知道人家哄著她寵著她,她從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別人。現在她被流著淚的關京陽弄得心慌意亂,她不想看到他難過,她掏出自己潔白的手絹去為他揩淚,他默默地流著淚,她心裡一痛,把他的頭攬在自己胸口上

  。她伸出手來,一隻手攬住他的肩,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也許這樣他的心裡會好過一些。她繼續撫摸著他。他的臉貼在她的胸口上,他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香的味道,他聽到她的心跳,他感到了她小巧而富有彈性的胸脯傳導出的灼人的熱量。他停止了啜泣。他們靠得太近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的臉已經緊緊貼到了一起。當餘興無發覺關京陽的一雙手已經箍住她纖細的腰時,她已經來不及抽身了。她感到一陣心慌意亂,一陣害怕,她想推開他,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但是她沒有那樣做,相反地,她把他緊緊地抱住了,好像她的意識完全不聽從她的指揮似的。

  她能感覺到他在發抖,她自己也在發抖,他們的顫抖迅速地傳染給了對方,她感到他全身都是僵硬的,好像他在拼命地抵禦著,努力地把自己建築成一座城堡,以便做最後的抵抗。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周身的血液都凝止了,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的呼吸窒息了,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讓我死吧!讓我死吧!她在絕望之中抓緊了他,把她的臉轉向他,把她芬芳無比的嘴唇迎向了他。他感覺到了,他也做出了相同的反應。他們的頭頂在了一起,他們那兩張豆蔻似嬌豔無比的嘴無法抗拒地向對方貼近,他和她都意識到,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的結合了!

  宿舍的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一個女兵一邊快樂地喊叫著一邊跑了進來,那個女兵喊,關京陽!關京陽!我拿到一套《黃河大合唱》的套曲,你快幫我看看!那個女兵猛地呆在那裡,她看到了一個讓她驚愕讓她羞辱讓她憤怒的場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哆嗦地指著從餘興無懷裡驟然分離出的關京陽說,你,你,你這個流氓!

  宣傳隊器樂組的琵琶演奏員季潔目睹了關京陽和餘興無在宿舍裡摟抱親嘴的場面(其實他們並沒有親),季潔想也沒有想就向組織上做了彙報,這件事立刻在整個宣傳隊裡引起軒然大波。宣傳隊的領導震動了,政治部的首長也震動了,兩個深受器重的宣傳隊骨幹竟然在軍營裡亂搞男女關係,而且關京陽還是士兵,部隊有明令士兵禁止談戀愛,要不嚴肅處理,那軍紀嚴明的軍營還不成了亂七八糟的牲口棚子!關京陽和餘興無立刻被停職審查,一周之後,處理意見下來了,餘興無從副連職降至副排,從舞蹈組調入後勤組,管理服裝道具。關京陽無職可降,記大過一次,調出宣傳隊,調到軍區俱樂部負責打掃禮堂。這個處理意見為了嚴明軍紀是當眾宣佈的,在宣佈處理意見時,餘興無臉色平靜地坐在那裡,從事發之後她就一直保持著那種平靜的樣子,而關京陽卻臉色蒼白,他低垂著頭,不敢向餘興無那個方向看一眼。處理意見下達後關京陽就打著背包去俱樂部報到,他走之後據說季潔一個人偷偷哭了好幾次,但關京陽從此再沒有回過宣傳隊,所以這事他不知道。

  有關「大春」和「喜兒」在宿舍裡的那段醜聞,大院機關裡幾乎人人都知道,關京陽和餘興無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沒有人不認識。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大家都用一種曖昧的目光看著他們,直到他們走過去,背後仍有緊隨的目光和興奮的議論。關京陽感到抬不起頭來,他緘默了,整天不開口,默默地打掃禮堂,整理禮堂外的花圃,幫助人佈置會場,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空無一人的禮堂裡。如果逢著禮堂開會,他就躺到禮堂後面的雜物間裡,在那裡他給自己用廢棄的地毯鋪了一個床,他就躺在那上面,雙手枕在腦後,望著蛛網密結的天棚發呆,一躺就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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