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九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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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淑芬很長一段時間不知拿烏雲怎麼辦。作為廠裡最早起家的造反頭頭之一,她的意見是舉足輕重的。烏雲在運動中期也被當作走資派揪出來了,但這並不是白淑芬的主意,而是運動使然。從總廠到分廠到各單位各部門,所有的領導都盡悉被揪出來了。醫院不是世外桃源,當然不能例外。烏雲開始沒有受什麼苦,她只是被當作走資派奪了權,揪了出來,被人踢到了一邊。她每天仍然按時到醫院去,接受群眾組織的批判和審查,閑下來的時間就寫交待材料和搞衛生。許多人的境遇都比烏雲糟糕得多,比如胡祥年,他被強迫戴上了用鋼板焊成的高帽子,胸前掛著鋼鐵做成的黑牌子,和他在廠俱樂部當主任的妻子一起到處遊街。他們打他,把他的肋骨都打斷了。他們還用強硫酸燒他的手指頭。烏雲沒有遭到暴力對待,一方面是因為烏雲在醫院和廠裡的人緣一向很好,另一方面則是白淑芬的保護。白淑芬要烏雲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積極配合群眾的批判,老實交待問題。烏雲對此很感激,她知道有了白淑芬這層保護,她的日子會好過多了。有一次白淑芬埋怨烏雲,說她不會轉彎。烏雲愁眉苦臉地說,他們要我承認去年那起死亡事故是我執行資產階級治院方針造成的。那起事故你知道,傷員送到醫院來的時候已經停止了呼吸,心電監視儀上的電波只是反沖假像,和治院方針沒有關係。 白淑芬說,有沒有關係不由你說,由群眾來說,你現在根本沒有說話的權利,群眾怎麼說,你就承認下來得了,也讓我有個交待呀!烏雲說,別的說我什麼我都承認了,我沒有的都承認了,可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怎麼能信口雌黃?我要是承認那是一起醫療事故,那尤大夫、王大夫,他們不就成了事故的直接肇事者,他們不就遭殃了?白淑芬說,你現在是不要管別人,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操心人家的事,你自己說你迂不迂?你就承認下來,轉一個彎,把事情推到別人頭上,反正你又不是具體實施者,這樣我就可以出來說話了。烏雲搖頭,說,什麼彎都能轉,他們說我投機,說我收買人心,說我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這我都承認了,但是這個彎我轉不得,轉了會害別人的。白淑芬跺腳道,你怎麼是這樣的人?你都快要把我氣死了!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替你說話?你要再這樣榆木腦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白淑芬說不管,但她還是管了,她想盡一切辦法保護烏雲,為此她不借轉移目標,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到院長周廣太和副書記胡祥年身上,她天天組織批鬥會,狠鬥那兩個倒黴蛋,她準備好的矛頭都是對準他們倆的,而烏雲則成了一個陪襯,每天站在批判臺上陪殺場。可是,這種日子沒有保持多久。隨著運動的升級,批判的火力越來越猛,亂世英雄層出不窮,很多新造反力量都想著創造成果,烏雲要想逃開這種局面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烏雲受到的衝擊越來越大,他們開始像對付其他走資派一樣地對付她。她開始挨打。有一次他們把一瓶墨汁往她頭上倒,她想躲避,他們很生氣,給了她一老拳,把她的眼睛打腫了。還有一次他們批判婦產科的兩個大夫,說她們把革命群眾生孩子時落下來的胞衣煮了吃,那兩個大夫解釋說她們吃是吃了,但她們沒吃別人的胞衣,她們吃的是自己的胞衣,她們說這事烏書記知道,烏書記可以作證。本來這事輪不到烏雲開口,她現在的身份根本就沒有開口的資格,但她覺得那兩個大夫太冤枉,忍不住就說了實情。實情當然是她們沒有吃革命群眾的胞衣。他們惱羞成怒,罰她戴著三十斤重的鐵帽子,掛著三十斤重的鐵牌子跪在碎玻璃上,可憐烏雲風濕性關節炎,半天下來兩個膝蓋頭被劃得鮮血淋漓。烏雲實在受不了了,對這種日益升級換代的批鬥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想這比死還難受,這樣還不如死了。有一天她就偷偷逃回家去,她打算在家裡躲上一陣子再說。 關山林先沒注意,但烏雲連續幾天沒上班,這事讓他感到蹊蹺。他問烏雲。烏雲先支支吾吾不肯說,但耐不住關山林一再追問,就老實坦白了。烏雲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在家裡躲幾天。關山林對烏雲這句話很反感。什麼叫受不了了?什麼叫躲?這話說的好沒覺悟!關山林當下沒說話,進屋去看了一會兒報紙,又出來了,對正在給會陽洗澡的烏雲說,你不能待在家裡,你得回廠子裡去。烏雲不明白,把手中的濕毛巾放回水裡去,問,為什麼?關山林說,什麼為什麼?你說為什麼?廠子裡搞文化大革命,你跑回家裡來躲著,你這是怎麼回事?烏雲說,他們打人。關山林說,他們打人是他們的事,你正確接受群眾的批評教育是你的事,戰爭年代別說打人,槍子兒一天到晚在身邊飛,命都豁出去了,還怕挨兩下打?烏雲心想,也真是,戰爭年代炮火紛飛,明知性命每時每刻都可能丟掉,也從沒有個懼色,哪兒危險就往哪兒沖,怎麼現在挨幾下打心裡就屈得不行,難道人真的就變修了嗎?心裡雖這麼想,嘴上卻說,我真的受不了了。關山林說,什麼受不了?有什麼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一個革命戰士,任何時候都沒有離開戰鬥崗位的權利,死,你也得死在陣地上!關山林這話說得凜凜正氣,說得烏雲眼圈直熱。烏雲把褲腳卷起來,指著膝蓋上的傷疤說,你看,你看,這就是你說的陣地!這就是你說的陣地!關山林瞄了一眼烏雲腿上的傷疤,輕蔑地笑了一下。關山林什麼沒經歷過?什麼沒見過?他自己都死過幾次了,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身上的傷疤隨便撿哪一塊也比烏雲的大,他哪能把烏雲的傷疤放在眼裡! 關山林說,你少拿那個來張揚,你嚇唬不住誰,你要嚇唬會陽湘陽他們或許行,要嚇唬我,你得把你那疤弄大點兒。關山林這麼一說,烏雲就有一種灰心喪氣的感覺,本來她在廠裡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不願給關山林說,她知道他心情一直不好,不想給他再添煩惱,現在經關山林這麼一說,反而覺得好沒意思,索性不與他爭辯,放下褲管,嘩啦嘩啦地給會陽洗澡,洗得屋裡一片水漬。烏雲打算不理睬關山林,任他說什麼,反正她不還嘴,反正她得在家裡躲上一陣子,也許躲上一陣子,廠裡的局勢會有所變化。哪知關山林不依不饒,整天攆烏雲,追著烏雲的屁股把她往廠子裡趕。烏雲在家裡不得安寧,有時候吃著飯兩個人就吵起來了,有時候烏雲睡覺了關山林還去敲她的門,烏雲不開門,關山林就往烏雲房間裡打電話。家裡有兩部電話,關山林房間裡是一部內線電話,烏雲房間裡是一部外線電話。關山林通過總機要通烏雲房間的外線電話。關山林在電話裡說,你怎麼睡得安心?你難道睡得安心嗎?氣得烏雲直掉電話。 關山林並不因為烏雲摔電話就放棄了,他顯示得很堅決。關山林對烏雲說,你必須回廠堅守工作崗位,你必須離開這個家,這個家是我的家,我的家是決不窩藏任何逃兵的!也怪關山林這話說得太氣人,烏雲聽了這話,一股英雄豪氣油然升起。烏雲心想,你以為我真是膽小鬼呀?你以為我真就沒覺悟呀?你不就是要看我能不能挺住幾下打嗎?我就挺一回給你看看!讓你看看,我也是有骨頭的!烏雲這麼一想,當下就進屋收拾東西,把紅寶書放進軍用挎包裡,背上挎包就走。關山林見烏雲往門外走,就問她到哪兒去。烏雲不理他,心裡還窩著一股子氣。關山林大概明白了,攆出門來沖著烏雲的背影喊,要堅持住!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陣地!烏雲走在路上,聽見關山林那聲叮囑,她不回頭,不知為什麼,眼裡就有淚水流了下來。 烏雲當天夜裡又回到家裡來了。烏雲是走著去,抬著回來的。烏雲為趕著回廠接受批鬥,心急火燎地擠一輛滿載的電車,被人從行駛著的電車上擠了下來,左腿摔壞了,抬到醫院一檢查,是左腿脛骨骨折。醫院那時忙著搞運動,沒時間關照病人,再說烏雲的身份很有些尷尬,所以給烏雲打上石膏,開了一些跌打損傷的藥,就讓人把烏雲抬回家裡來了。關山林這回當然就無話可說了,烏雲是摔斷了腿才回家來的,不是逃兵,就算打仗,負了傷的戰士也有資格撤下陣地,你總不能讓烏雲拖著一條斷腿去堅守陣地吧?所以關山林對烏雲回家沒有說二話。倒是烏雲,惦記著關山林不依不饒地往廠子裡攆自己,心裡有氣,免不了說些風涼話。 烏雲躺在床上說,要不你找兩個人把我抬到廠裡去,我就躺在臺上接受批鬥?關山林不理烏雲的碴,一句話也不說,自己躲到一邊去看《解放軍報》、《參考》和《紅旗》雜誌。但關山林也不整天都看報紙,關山林還給烏雲煨骨頭湯喝。這是關山林頭一遭進廚房。關山林每天早上起個大早,提著籃子去買筒子骨。市場上正鬧貨荒,肉案上根本看不到肉,但關山林卻有辦法買來筒子骨,而且一買就是一滿籃,像是給整排整連做飯似的,也不知他有什麼辦法。關山林煨骨頭湯不用李部動手,只要李部把骨頭洗乾淨就行了。關山林把洗乾淨的骨頭用斧頭砍得稀碎,用一隻大吊子煨起來,煨時不用炭火,用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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