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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老葛是1953年調到北京的。我們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大的叫葛八一,是個男孩,今年十歲,小的叫葛勝利,是個女孩,今年六歲,他們都很活潑,老葛是個好丈夫,他很疼我。他比我大九歲,他說他是我的八路哥哥。他總這麼開玩笑。只有一點兒不好,他抽煙抽得太厲害,連周總理都批評他,說他要再不戒煙,就罰他脫軍裝。老葛真的嚇得不輕。但這個人陽奉陰違,他當面不抽,躲到背後抽,而且變本加厲。現在他每天抽兩盒牡丹,我簡直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現在已經轉業了,分到外交部做幹部工作。老葛這次去剛果赴任,組織上要我照顧他,協助他的工作。我剛從內蒙探親回來。我對剛果的情況一點兒也不熟悉,聽老葛說那個國家曾是古代剛果王國的一部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後,法國殖民主義者把它劃為自己的殖民地,在剛果人民英勇鬥爭下,於1960年8月15日宣告獨立。剛果的人民對中國人民十分友好,他們非常理解和支持中國人民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一年之前我們剛剛和他們建了交。

  但是老葛又嚇唬我說,剛果人很熱情,他們見了男人要擁抱,見了女人要親吻,不管誰的老婆,他們都親。開始我真的給嚇住了,我還從來沒有讓別的男人親過,我覺得這臊得慌,你想想,你的男人站在一邊,他過來摟著你親嘴,那讓人臉往哪裡放?老葛說那是人家的禮節,你得尊重人家。後來我才知道老葛那是開我的玩笑。他這個人,你真的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烏雲,你和咱們班長在一個單位工作過,我真是羡慕你們,想當初我們三個人親如姊妹,那種日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不知道你現在的工作單位,所以托班長轉這封信。我很想念你們,真的很想念。你能給我寫信嗎?我的地址是:剛果共和國布拉柴維爾中華人民共和國領使館。來信告訴我你的情況。

  順致革命敬禮

  德米

  1965年2月15日

  烏雲那天晚上在燈下讀著德米的信,她的嗓子一直哽噎著,許多往事都湧入了腦海。十八年了,她已經從一個單純的少女變成了一個歷盡滄桑的中年婦女,她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過去歲月的那一段生活,但是德米的一封信卻喚醒了她。想想在學校的那段時光,那時她是一名無憂無慮的女戰士,整天忙忙碌碌地學文化、學知識、盡情地唱歌。她有多久沒有唱歌了呢?現在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曾經是一隻自由自在的百靈鳥呢?還有東北暖呼呼的土炕,白皚皚的大雪,她們一群女學生在屋簷下樂哈哈地搶冰掛吃。牡丹江在一整個冬天都像銀色的大路,她們在那上面追逐的時候不斷地滑倒。她怎麼就記不起來這些了?

  有一回白淑芬病了,來例假的時候小腹疼得如刀絞,抱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把她和德米嚇壞了。她和德米眼淚巴巴地安慰白淑芬。白淑芬叫她們滾蛋,別來煩她。她和德米跑出去。聰明的德米想了一個辦法,她們到街上買來了糖葫蘆,她們人不敢露面,把糖葫蘆伸進門裡招搖,躺在床上喲唷喲唷呻喚的白淑芬一見顫悠悠的紅果,從床上一蹦而起,奔過來搶那酸果子,嚇得她們撒腿就跑。這些她真的就忘了嗎?

  烏雲那天晚上坐在燈下,德米的那封信使她不願離開燈光桔黃色的溫暖。她聽見隔壁兒童室裡朱媽起來給湘月把尿的聲音。朱媽的口哨吹得悠悠揚揚。窗外在下霧,從嘉陵江上湧來的霧使黑色的夜呈出一種綠幽幽的沉靜。烏雲就那麼捏著德米的信坐在那裡,腦子裡滿是她十八歲的往事。

  幾天之後白淑芬再度找到了烏雲。因為有了德米的那封信,烏雲已經不再有那麼多的仇恨了,她把白淑芬領進自己的辦公室,給白淑芬倒水。白淑芬從她手中接過茶杯的時候誠惶誠恐。她們坐下來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烏雲突然說,你現在還那麼喜歡吃糖葫蘆嗎?一句話,說得白淑芬的眼淚奪眶而出。白淑芬嗚嗚地說烏雲我對不起你!那個時候我都做了些什麼事呀!白淑芬嗚嗚地說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我多麼想有機會當面向你道歉呀!烏雲不想提到這件事,它讓她想起那只在乾冷的空氣中顫抖著的小手,那烏紫的顏色時時給她帶來噩夢,白淑芬要聰明一點兒的話就最好讓自己忘掉這一切,至少別由她來提起,難道她還覺得不夠嗎?還要在她舊日的永遠的傷口上灑鹽嗎?但是烏雲還是強迫自己原諒白淑芬,為了工作,她必須這麼做,這當然是最好的理由。她們除了這個之外還有更多的話題,她們可以談東北,談1947年或者是1948年,談東北藥科專門學校或者是東北護士學校,談德米。

  這才是她們最好的話題。在這些話題中她們可以找回很多她們失落了的東西,也許她們不能縫合什麼但卻能彼此寬宥。烏雲這個時候才想起幾天前她們沒有道別,但是她們還是再見了,難道這就是她們的緣份嗎?她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白淑芬。她當她的班長的時候熱情待人,快人快語,但她現在明顯有了很多壓抑;她那個時候健壯、精神、整天不知疲倦,現在她顯得那麼萎靡不振,情緒低落;她的白白的臉上長著一些多餘的肉,眼袋鬆弛,眉梢下塌,那是長期心緒不暢帶來的後果;她坐在那裡的樣子拘謹極了,仿佛就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學生。烏雲開始同情起她來了。她問起她的情況。她告訴她,他們調離空幹校不久後,他也調離了那裡,先在東北的一個軍事部門工作,又調到空九軍,她的丈夫在那裡被授予中校軍銜,負責軍事訓練工作,她自己仍被分配到衛生部門做黨務工作。

  1958年北京軍委擴大會議之後,她的丈夫因犯有嚴重的教條主義治軍錯誤受到了嚴厲的批判,並受到降職降級的處分,此後他一直做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他本來就很內向,這件事使他的胃病越發嚴重了,他們不得不把他的胃切去了三分之一。1962年他試圖要求組織上為他的事平反。甄別工作進行了一年,本來已經得到了平反的承諾,但他這個人性格孤僻,同志之間的關係處理得不好,在徵求意見的時候他身邊的人都不表態,而他過去的上級幾乎沒有一個喜歡他的。他氣得不得了,一急之下,拿著手槍跑到幹部部門威脅人說他要以自裁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太愚蠢了,軍隊可不理睬他這一套,兩天后處理意見下來了,責令他轉業回原籍。他的原籍是重慶,他回重慶她當然也得跟著他一道走,他們畢竟是夫妻。這種情況下她不可能再留在部隊,只能脫去了軍裝。在重慶軍轉辦聯繫轉業單位的時候她偶然得知烏雲也在重慶,她手上有一封烏雲的信,這樣她就找來了。烏雲聽罷白淑芬的敘述後長久不做聲。

  她沒有想到白淑芬的愛人會有這麼坎坷的經歷。他為什麼不耐心地向組織陳訴呢?他完全應該相信組織上的最後決斷而不必魯莽地使用那支手槍。她真為這位性格內向的軍人感到難過。當然,她也替白淑芬難過。烏雲問,你愛人在重慶還有家人嗎?白淑芬擦了一把方才淌出的眼淚,說,有,他的父母都健在,還有一個妹妹,在重慶大學當老師。烏雲問,你們住在哪兒?白淑芬說,目前我們倆都沒有找到轉業單位,沒有住房,暫時住在他家裡,他和他父親睡一間房,我和他母親、妹妹睡一間房。烏雲說,那你們的孩子呢?——我是說,你們難道還沒有生?白淑芬搶著說,我們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叫余麗,已經三歲了,長得很可愛。過了一會兒,白淑芬又情緒低落地補充了一句,她不是我生的,是我們從孤兒院抱養的,我們做了檢查,是我沒有生育能力。烏雲受了感染,她為白淑芬難過極了,一個女人,她的丈夫犯了錯誤,失去了前程,她本人又沒有生育,還有什麼比這更淒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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