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七六


  烏雲大驚失色,繼而仰天長歎,唉,她究竟做錯了什麼?她怎麼就生下了這麼一個貪得無厭手腳通天的冤家來呢?她把這事告訴了關山林,試圖引起關山林的重視。關山林聽了以後哈哈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關山林說,狗日的,這小子倒是當偵察兵的料呢!烏雲對這種說法頗有反感,難道你的那些偵察兵就是一些擅長打洞匿食的鼴鼠嗎?但是關山林是對的,這孩子確實在某些方面有他自己的長處。他靈光、會看大人的眼色、敏感、忍耐性強,而且,他有目標性,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並且怎麼才能夠做到。

  相比之下讓人操心最少的是老五湘月。湘月實在是一個最知道疼憐父母的好閨女,在她兩歲的時候她就知道不給大人添麻煩是一個女兒家的本份。她做得好極了。正如人們看到的那樣,湘月極像母親,美目如杏、櫻桃小嘴、臉蛋兒紅撲撲的、皮膚麼,但是她是明白自己的。有時候你用不著說什麼,用不著告訴她你的事,用不著交流,甚至用不著知道她在幹什麼,但是你卻知道她就在你的身邊,在你的生活裡,你就對生命充滿了信心,你就不會輕易地放棄。這就是烏雲的想法。

  在重慶沙坪壩區一個依山面江的院子裡,他們有了一棟不錯的房子。那是一棟老式的青麻石砌成的二層樓房,過去它屬￿一位國民黨的高級將領。房子隱藏在一大片樟樹和夾竹桃之間,山牆上攀滿了藤類植物。房子的前後有兩個很大的院子。屋後的院子因為遮陽,長期荒蕪了,在長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落滿了金幣似的枯樹葉。有一個廢棄的水池,噴口已經長出了一叢生機勃勃的劍草,一尊歐洲風格的大理石雕像像是站累了似的倒在池子邊上,是個體形豐滿的美人兒。池子裡有一群無人打擾的蝌蚪,到了春天的時候它們都樂意變成青蛙,但過不多久,那裡又會重新出現一群蝌蚪的。前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在一年當中的大多數時間裡都是青青的,由此做了孩子們最喜歡的遊樂場所。有一條小路從這裡一直通向山下的公路。黃昏的時候,他們常常走出家,在草地上坐下來。

  山下是化龍橋,紅岩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對岸是江北,嘉陵江從他們的腳下逶迤流過,江面上風帆點點,有時小火輪冒著黑煙突突地開來,鳴一聲笛,兩岸間就有很長時間的回音去去來來。孩子們在附近的草地上嬉鬧,追過去又追過來。誰跌倒了,就哭,他們不理他,那哭聲一會兒就止住了,換成了笑聲,一切仍然繼續。天黑盡的時候,山城一片燈火,他們和孩子就或靜或動地與那些童話一般的燈火遙遙相望了。

  這是他們生活最安寧的一個時期。

  烏雲的單位離家不太遠,醫院條件不錯,用不著忙得昏天黑地,她有足夠的時間來照料家庭。這是一個令人羡慕的大家庭,作為家庭主婦她有太多的事需要操持。家裡一共有十口人,他們夫婦倆,五個孩子,一個勤務兵和兩個阿姨。勤務兵叫李部,十七八歲,是河南信陽人,他負責家中的粗重活,以及家庭與外界的聯繫,人很靦腆,吃飯的時候總不肯上桌,躲得遠遠的。晚上沒事了,他就拿一支笛子,坐在後院的水池邊吹,吹《我是一個兵》,吹《毛主席的戰士》,或者是《打靶歸來》,反反復複就這幾曲,有時換個新曲子,怎麼吹也吹不好,還是變回來,繼續吹《我是一個兵》,態度極認真。路陽讀中學,京陽讀小學,湘陽上托兒所,路陽和京陽讀的是西南軍區八一子弟學校,是寄宿學校,湘陽的托兒所也是部隊的,同樣是寄宿,每週只回家一次,這樣過去給每個孩子請的阿姨就交回組織上了。帶京陽的朱媽堅決要留下來,她在山東海城的哥哥不願她待在家裡,一定要把守寡的妹妹再嫁出去,可是朱媽對嫁人已經害怕了,她不想再和男人一起過日子,就是說她在山東老家不可能再待下去了。要麼你們留下我來,要麼我出家做尼姑去!朱媽堅定地對烏雲說。

  朱媽是苦出身,是階級同胞,我們幹了幾十年革命,怎麼能讓她去幹封建迷信那一套呢?關山林對烏雲說。朱媽確實是個盡心的阿姨,而且手腳麻利,又收拾得乾淨,所以,在考慮留誰下來照顧會陽和湘月的時候,烏雲就選擇了朱媽。朱媽對此感激不盡,她執意要把組織上給她的保姆費交給烏雲,烏雲當然不能收下,朱媽就急了,說,那你還是不把我當自家人。烏雲就給她細細地解釋,說,組織上安排你到我家來,那也是一份革命工作,你看老關和我都從組織那裡領了一份工資,你拿到的也是一份工資,就是說,你也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名光榮的工作人員呀!朱媽聽了,就高高興興地把錢收了起來,說,也行,那我就存起來,我拿它們也沒有什麼用,存起來,日後給我京陽娶媳婦時花。朱媽最疼京陽,總是說我京陽我京陽的,弄得關山林醋兮兮地背後對烏雲說,朱媽那口氣,好像京陽不是你生的,而是她生的。

  朱媽心地善良,但是朱媽和吳媽卻搞不好,兩個人總說不到一塊兒去。吳媽是到重慶後新請的。吳媽不帶孩子,管做飯,買菜和打掃房間的事也是她的,開始還加上洗一家人的衣服,朱媽熱心快腸,幫她洗了幾次,以後她就索性不洗了,讓朱媽去洗。吳媽菜做得好,她做的川菜很合烏雲的口味,而且她知道用東坡肘子這一類大油的菜去討關山林的好。關山林總是在烏雲面前誇吳媽,說她是他見到的最好的廚子。吳媽解放前就在一個官員家幹過廚子,對官宅生涯很有經驗,她深知要在這種家庭裡取得信任和地位,最重要的是平衡男女主人的關係。男主人是一家之主,其重要性不可小瞧,他若說一聲好,你就是躺上三天也沒有人找你的碴;他若白你一眼,你就算累脫了皮也是勞而無功。女主人是家庭的內當家,別看人老說夫妻夫妻,把妻永遠放在後面,其實這個說法,是指主外主內而言,主外當然是夫,主內就得靠妻了,沒有一家大官的家裡是丈夫管家的,他若一門心思都在家裡,外面的事業如何做得大?所以,在家中,仰著頭的是男人,睜著眼的是女人,女人才是家庭中的真正主人。

  這樣說就很難了,兩廂都得討好,到底討好誰呢?是一起討好?是先討好一個再討好另一個?是討好其中一個而放棄另一個?都是犯難的事,別說夫妻之間再親密也是有齟齬的,就算真有人間鴛鴦這一說,你一句話也奉承不上兩個人呀!這就是經驗了。其實說開了也不難,比方說一件事,飲食。在一個家裡,講吃的是男人,挑剔的是女人。女人的挑剔自有眾多原因,你用不著和她費口舌費心計,她說什麼你聽著,不還嘴,聽是白聽,你只管沖著男主人的胃口去,你把男主人對付好了,讓他滿意你,讓他誇你,他的滿意和誇獎對女人都是一種制約,那是告訴女人,你別給我換人,你若換了個不如的,我就沒有這份滿意了。女主人當然是很精的,和男人一個炕上睡了這麼些年,男人要的是什麼她還能不知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人之大欲其實就是男人之大欲,男人之大欲,又何況不是女人之大欲?你把她男人侍候好了,你就算這個家裡的大功臣了,你就得到這個家庭的信任和地位了。

  瞧,事情就這麼簡單。吳媽對自己的經驗很有把握,她出身城市貧民,一個大字不識,但她靠著她日積月累不斷完善的經驗卻征服了生活,即使在那些達官貴人面前,她的經驗也從沒有失效過。當然她不會把這些經驗授之於人,包括朱媽在內。她們本來關係不錯,吳媽比朱媽大幾歲,四十五六了,她們本來還是很談得來的,湘月睡了的時候朱媽也常幫吳媽做些事,吳媽很感激,朱媽還幫她洗一家人的衣服呢。但是吳媽有點兒不高興的是朱媽老是往廚房跑,她跑當然是幫自己做事,可吳媽不喜歡別人進廚房。吳媽把廚房看做是她神聖的領地,那是她的,在她不高興的時候別人不應該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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