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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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依然還那麼過,兩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是繁忙而有意義的,它們給人充實和自豪。但生活畢竟不再像原來那麼純粹如雨後的天空一樣了。如果沒有會陽的存在,也許一切都可以得到癒合和彌補,就像一盆被晃動過的水一樣,它總是會靜止下來的,只要你不去搗動它。但是有會陽,這是一個無法改正的事實。那個孩子,他在一天天地長大,但他永遠是躲在他黑暗冰冷的角落裡,呆滯的目光中透露出對一切的拒絕和敵意。他們不可能不看到他。即使在有了快樂的時候,只要他們的目光一接觸到了他,或者一想起了他,他們哈哈大笑的聲音就會戛然而止,他們的快樂就會蕩然無存,他們就會被一種慚愧、自責、痛楚和犯罪感所包圍住。 他們會默默地對視一眼,然後默默地走開。這是一種隨時隨地的窒息和壓迫。其實角落裡的會陽從來不說話,他只是在那裡整天安靜地蜷縮著,他幾乎連看也不看他們。有一次或者兩次關山林打算把會陽送進托兒所裡去。會陽是肯定不能念書了,對他對別人那都毫無意義,不過他不能總呆在他的牆角裡,呆在牆角裡對他對別人同樣毫無意義。但是這個主意遭到了烏雲激烈的反對。烏雲不願把會陽送到任何地方去,她要會陽就待在她的身邊。也許他不需要她的懷抱,但他需要她的監護。他們會欺侮他的,她說。在這方面她表現出了少見的偏激。關山林不能把會陽從她身邊帶走,誰也不能。關山林知道這一次做不了主宰,烏雲會像一隻被傷害的母豹子一樣拼命撕咬,這樣做不會有結果的。問題還不僅僅如此。烏雲對夫妻性生活已經表現出極度的冷淡了。 他們仍然做愛,但她不會再有激情。關山林仍然有這方面的渴望。烏雲從來沒有反對他。她躺在那裡,漠然地任他在那裡折騰。她睜著大而憂鬱的眼睛,自始至終如此。這讓關山林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厭惡。這反而使他有了一種更強烈的報復欲。他想征服她,他打算奪回這個高地,為此他不惜投入全部的兵力,向他可惡的對手發動輪番攻擊。然而這一切都於事無補,在他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佔領了那個高地後,他發現那裡竟然空無一人,除了他自己的損兵折將耗費彈藥外,他什麼喜悅也沒有。無人給佔領者喝彩,那只是一片無人的高地,其實他什麼對手也沒有。 失意使關山林有時心灰意懶,有時暴戾恣睢,性格反復無常。 關山林開始尋釁滋事。 最先撞到他槍口下的是他最疼愛的老大路陽。這個讀高小的異端分子完全不顧及家中的風起雲湧,他關心的只是給這個世界創造一些驚心動魄的事件,唯有這才能使他感到快樂。第一次他帶領他的青年近衛軍到學校附近的村莊裡去收集糧草,他們等生活老師睡著以後偷偷翻出學校的院牆,去夜襲「敵佔區」,他們把農民的一片紅薯地挖了個底朝天,然後把戰利品送到學校門房大爺的門口,他們私下將他視為他們一位犧牲的同伴的老父親。在夜襲途中,有一條可惡的狗叫了起來,並不知好歹地追了出來,這幫勇敢的青年近衛軍小夥子們用石頭把這條法西斯納粹的走狗砸出了腦漿。第二次路陽策劃了一場更大的戰鬥,他帶著他的青年近衛軍戰士到公路上去伏擊「敵人」的運兵車,他們把釘了鐵釘的木板埋在沙土裡,結果使至少三輛基地的車輛拋了錨。這次他可幹得太出格了。關山林把愛子撳在地上,抽出腰間的皮帶,狠狠地抽路陽的屁股,把一條結結實實的日本牛皮帶都抽斷了,路陽為此一個星期趴在床上不能上學。 路陽之後的倒黴蛋是京陽。體弱多病的老三一天到晚總是哭哭啼啼的,沒有一點兒像當兵的種。關山林固執地認為這全是因為孩子吃了太多的奶糕才成了這個樣子的,他太享福了,他必須去吃苦。關山林開始考慮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京陽的阿姨朱媽是個三十七八歲的山東婦女,信佛吃齋,她對關山林的處理方式抱有成見。她帶了京陽幾年,已經和這孩子有了感情了,這個死了丈夫的中年女人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奶頭哄京陽入睡。如果首長這麼不待見這孩子,她再幹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她願意帶著京陽回到她的山東海城老家去。她有一個哥哥,有三間半房子兩畝沙地,她不會讓這孩子遭罪的。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了。 烏雲對這個決定沒有表示出太多的感情色彩,對她來說,孩子帶來的煩惱比快樂更多,他們捆住了她的手腳,使她更像一頭奶牛而不是一個革命者。也許奶牛也可以成為革命的奶牛,但她不能,她畢竟有她引以為自豪的工作呀!何況,他們還給她帶來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只要老二會陽在她身邊,只要這個撕裂過她的孩子在她身邊,別的她都可以聽之任之。她甚至還用一種譏嘲的口氣對關山林說,你把京陽弄走,你幹嘛不把路陽和湘陽也弄走呢?她以為這樣可以難住關山林了,誰知關山林卻不吃這一套,關山林從來沒有被人將過軍,半年以後,他把另一個孩子也送到了湖北老家,烏雲怎樣的揪心掛腸也沒能阻止住他。這回不是老大路陽,而是一歲半的湘陽。烏雲到車站去送兒子和來接兒子的關山林的外甥。當火車開走的時候烏雲淚水漣漣,她突然有了一種害怕的感覺。她從來也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意識到自己丈夫的心硬。 1962年夏天,烏雲生下了他們的第五個孩子,一個長得模樣俊俏的女兒。她給她取名叫湘月。 孩子是順產,烏雲已經體會不到生產的痛苦了,她想這和母雞下蛋沒有什麼兩樣,咕嘟一下子就生下來了。 按照烏雲的狀況,她在一天之後就可以離開醫院回家了,同時把她的女兒抱回家。可是烏雲卻沒有走出手術室,她躺在那裡沒動。在助產護士處理完傷口之後,她要人把外科主任叫來,她對她的同事說,給我來一刀,把我的子宮摘除了。外科主任吃了一驚,他以為他聽錯了。他說,你在說什麼?你瘋了?烏雲十分平靜地說,我沒瘋,我知道我要幹什麼。我只是不想再生了,我實在是生夠了。誰也不敢做這個主,關山林被通知到醫院來簽字。關山林拿著手術單愣了好長一段時間,沒人敢去打攪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臉色。院長聞訊趕來把外科主任值班室的門輕輕掩上,她斷定這次她肯定躲不掉一場厄運了。可是關山林很快就走出了外科主任值班室,他已經用他那支粗大的派克金筆在手術單上簽上了「關山林」這三個大字。他的臉色像淬過了火的鐵塊那樣發青,目光呆呆地,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愣了一會兒,嗓子嘶啞地對院長說,做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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