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六四


  女翻譯是在關山林處理完一天的公務,打算去食堂弄點兒吃的時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堵住他的。她顯然在那裡等了很長時間了。關山林總是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學會怎樣從處理公文的頭痛和手忙腳亂中解脫出來,趙秘書是位很能幹的人,他能夠把每天新到的文件篩選歸納得恰到好處,並且巧妙地附上處理意見。但這並不能減輕關山林的煩惱,關山林在部隊學文化的時候一度對書本紙筆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不過這種興趣並沒有延續多久,關山林更喜歡做一些實際性的工作,比如帶兵打仗之類,所以當關山林看到站在門口的范琴娜時,臉上的倦意感和遲鈍感一點兒也沒有消失。

  關山林問,小範,你在這兒幹什麼?都回家去了,你怎麼不回?範琴娜站在那裡看著他,目光幽深,一句話也不說。趙秘書很適時地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在那裡面大聲地打電話,那電話似乎是在催著他去一個地方,趙秘書果然匆匆地走了,甚至沒顧得上和首長打一個招呼。關山林後來明白範琴娜真的有事找自己,他把她重新領回自己的辦公室,現在他們倆人單獨在一起了。關山林轉過身來看範琴娜,他見她像一株小草似的站在那裡,身子瑟瑟地不斷顫抖,仿佛她覺得很冷。這是一種兆示。但是接下來的事情連關山林都沒有想到。有一刻辦公室裡空氣很沉悶,關山林甚至想去打開那架華生牌電扇。在他走向電扇的時候他聽見她在他的身後說,我愛你。他站住了,轉過身來,奇怪地看著她。他說,你說什麼?她說,我愛你2他看她,她也看他,他覺得脊樑上一陣燥熱。他問,你是什麼意思?她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就是愛你。他說,這不可能。她問,為什麼?他說,扯淡!我有老婆!她說,我知道,我沒想過他說,你太年輕。她說,我比她只小兩歲,我二十六了。他說,你還是個孩子,我都可以當你的父親了。

  她說,我有父親,他死了。他驚慌地說,亂彈琴!真是亂彈琴!她笑了,撲哧一聲。屋裡漸漸黑了,但她那張粲若豔玫的笑臉在黑暗裡依然讓他感到刺眼。他說,你笑什麼?她說,我發現,其實你並不討厭我。他有些窘。他說,誰說的?誰說我討厭你?誰說我不討厭你?這回她笑得更開心了。他有些煩躁了,他大聲說,別笑!她駭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的美麗的丹鳳眼裡露出驚詫。他發現他嚇住她了,他把口氣儘量放得委婉一些,說,你別害怕,我不是有意識要這樣,我不想嚇唬你,我是說,你還年輕,你什麼都不懂。她委屈地說,我真的就那麼小嗎?在你的眼裡,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嗎?他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出色,我指的是別的。她窮追不捨道,別的是什麼?你說,那是什麼?他覺得現在他好像是一個被審問者,他倒底做錯了什麼?他憑什麼被人逼到這個地步?他更加煩躁了,他一煩躁就有些顧不上別的了。他說,你要幹什麼?你究竟要幹什麼?她大膽地看著他,目光如水,波光瀲灩。她說,我什麼也不幹,我只是愛你。他無力地抵抗道,我不需要這個,我有老婆了!她說,這和我愛你沒有關係。他說,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沒關係?這能沒關係嗎?她看出了這一點兒,她很聰明,她知道他的城堡並非像人們想的那麼固若金湯,她想她該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明白一些。她接著說,難道我比不上她嗎?難道我不比她漂亮,不比她年輕,不比她有文化嗎?

  這句話可把他刺痛了。她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她不該犯這個錯誤,她不該這麼說她,她這麼做把她以往得的所有分全都失去了。他慢慢抬起目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種要保護什麼的兇猛的內容。她被這種目光看得突然有些發怵了。你以為你是什麼?他壓低聲音對她說,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就算臉蛋俏一點兒,年紀輕一點兒,肚子裡的墨水多一點兒,就這,你就驕傲得了不得了?就像皇帝娘娘了?就算皇帝娘娘,你也要吃要拉,和百姓沒兩樣?就算有區別,你不也被革命的大炮轟垮了嗎?你能比得上她嗎?你能比得上烏雲嗎?他提高了聲音,同時下頦也抬了起來。我的老婆,她一個苦孩子出身,她打過仗,從戰場上救下過同志,成排成連地救過,為這她負過傷立過功!她受人尊敬,受人愛戴,她不但是我老婆,她還是我的階級同志!在我的眼裡,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漂亮!都年輕!都有文化!這個你能比嗎!你有什麼資格和她比?你有資格嗎?嘿,別看你生得水珠兒似的,也只有這點兒你還像個女人,別的任何地方,你半點兒不如,你配嗎?你還自以為什麼似的,你,連她的一個小指頭都夠不上!

  關山林大聲地說著,他的粗大的嗓門在辦公室裡迴響著,震得四下牆壁嗡嗡顫抖。他的目光如炬,額頭發亮,剃得極短的頭髮間冒著騰騰熱氣,他那個樣子簡直把她嚇壞了。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了什麼使他這麼惱怒?他為什麼要這麼大發雷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威懾,她幾乎就要從那間辦公室裡跑開了。但是首先走掉的不是她,而是關山林。關山林怒氣衝衝地說完那一番話後,惡狠狠地瞪了驚恐萬狀又萬般委屈的她一眼,從桌上拿起他的帽子,用力往那特大的頭顱上一扣,大步走出辦公室,摔門走掉了。

  範琴娜站在那裡,聽見他重重的腳步聲一點兒也不猶豫地走過走道,走下樓梯,走出大樓。好半天,整座大樓還在微微震顫著。年輕美麗的女翻譯身子一軟,坐到椅子上,她在心裡發恨地想,這個粗魯的蠻不講理的老傢伙,他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就因為他那一身的傷疤,他就可以這麼對我大喊大叫嗎?他究竟有什麼權力這麼做?可是,女翻譯又悲哀地想到,他就是這麼對待我,我還是無法忘卻他,我這倒底是怎麼了?我是中了什麼邪?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關山林和回到家中的烏雲都同時感到了強烈的需要,在上床拉熄了燈之後,他們同時向對方伸出手去,在黑暗之中緊緊擁抱到一起。他們誰也沒有告訴對方什麼。關於新疆舞和藍色多瑙河,他們已經把它丟到腦後去了。兩個人再度陷入一次熾烈的情愛之中。他們突然發現他們是那麼的需要對方,不僅僅是一種依戀和肌膚之親,而是骨血的、靈魂的,由此他們更加深刻地把自己拚命納入對方的身體之中。有一段時間他們什麼話也沒說,什麼話也不需要說,就這樣已經足夠了。後來她伸出一隻手撫摸著他鬍子拉碴的臉頰。她在黑暗中喃喃地對他說,我愛你!他沒有說什麼,兩條有力的胳膊用勁地箍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把她的臉貼上去,貼到他肌肉凸突的肩頭上。她有些急不可耐,更多的醉心和癡迷。她微啟芳唇,銜住了他肩上的肉,她讓自己用心咬住了它,用勁,再用勁,直到她的齒舌間有了一股滾燙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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