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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烏雲知道關山林很忙,他手頭的工作很繁重,到湖南以後關山林已經不在軍官宿舍裡住了,組織上分了一套住宅給他,住宅很寬敞,也沒有星期六才准回家的紀律約束。但是關山林仍然很少回家,有時一個星期回家一趟,有時十天半個月回家一趟,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的,多數時間是看一眼就走,留宿簡直就是一種奢侈。烏雲已經習慣了秘書來家問問情況這種事,但是她卻不能原諒關山林對會陽的冷淡。關山林不喜歡老二這是肯定的,對老三京陽他也沒有太多的熱情,他只寵愛老大路陽。這是一種頑固愚昧的定勢。關山林每次回家的時候都要在門口大聲喊,兒子!兒子呢?其實他所說的兒子只是老大路陽一個人,而不包含老二會陽和老三京陽。要是會陽和京陽這麼認為,傻乎乎的迎出去那就錯了,他最多拍拍他們的腦袋,輕描淡寫地說聲哦,而對路陽他則不是這樣。這種太分明的父愛表現深深刺傷了烏雲。烏雲自己對會陽也沒有太深的感情,或者說,沒有太深的好感,這孩子傷了她,他那向乾冷的空中伸出的青紫色的手充滿了死亡,他一開始就打算要她的命。但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她的兒子,是她新鮮而赤裸的骨肉,由於他的怯懦和退縮她對他更生出一份小心的呵護。有一次在路陽欺侮了他的弟弟之後,烏雲嚴厲地警告了那個狐假虎威的小肇事者。

  烏雲說,你再欺侮你的弟弟,我就把你的圖畫鉛筆收起來!她把你的弟弟這四個字說得很重。有一段時間她被會陽的事弄得精疲力盡。她在基地衛生隊上班,以後改成基地醫院,這個時候她開始逐漸脫離她司藥的本行,做一些辦公室的工作,一些行政領導工作。她很忙。醫院在不斷擴充,人員在不斷調入,她得費心地熟悉它們。難道她就沒有自己熱愛的工作嗎?有時候她想,管它呢,也許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她還是沒能忍住,有一次她為了關山林對待老二會陽的事情和關山林爭了幾句。這件事也給了關山林一個吃驚,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使一向溫順和服從的她有了一種令人討厭的脾氣,這是關山林第一次向烏雲妥協。他買了一些糖果回來,他把那些糖果交給老大路陽,在與大兒子親昵過後補充了一句:兒子,別一個人吃獨食,也分給你弟弟一些。僅此而已。

  基地的籌備工作只用了短短一年,一年以後,生產開始投入運轉。關山林在這段時間裡更少回家了。這是另外一場戰爭,他喜歡這種新鮮的刺激。這是一個聯合軍工基地,生產槍支、大炮,甚至還生產一種新式坦克。它們當然不會被用來開荒種糧食,這就是關山林的癡迷所在。

  烏雲兩頭忙。醫院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裡幾乎成了一家戰場救護所,不斷有被炸傷炸死的幹部工人被送到這裡。她需要幾名有經驗的槍傷專家,並且需要一輛改進後的救護車,為此她費盡了腦筋。烏雲不得不把老大路陽送到寄宿學校裡去。這個七歲的小東西長得人高馬大,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怪笑,他已經學會了在半天時間裡把一件新衣服弄得千瘡百孔,而且知道怎麼老道地從兩個弟弟手中騙過分給他們的糖果,並且毫無廉恥地把它們吃掉。

  令人吃驚的是他的非凡的組織能力。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幫和他年紀相當的孩子,也有的孩子比他大一兩歲,但他是頭兒,他們管他叫司令。他們玩打仗的遊戲,一撥當紅軍,一撥當白軍。他們在院子裡沖來沖去,把白軍捉住並把俘虜的衣服扒光一個個槍斃掉。有一次他領著他的鐵木爾支隊從一個舊倉庫裡偷出一些報廢的於彈,用它們來做炸藥,企圖將一座水塔炸掉,後來因為衛兵的警覺他們的陰謀沒有得逞。還有一次他們用彈弓射擊路上「敵人」的軍火車,他的精確槍法使一個司機受了傷。但是事情追查下來的時候,至少有兩個孩子站出來說這事是他們幹的,與他們的司令沒有關係。而他卻站在一旁,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天真爛漫地看著前來調查的保衛幹事和他氣急敗壞的母親。烏雲拿這個魔鬼束手無策。他原來是個胖乎乎可愛的孩子,湖南的這個彌漫著瘴氣的山溝使他變壞了,她只能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去,至少在森嚴壁壘的學校裡他沒法弄到子彈和炸藥。

  解決掉了路陽,烏雲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路陽可以送寄宿學校,會陽卻不能送托兒所。先頭也送了一段時間,會陽回來後越發沉默寡言,時常在睡夢中大哭不已,他從來不在清醒的時候哭,哪怕路陽狠狠地揪他的耳朵他也不哭,但是他卻在睡夢中哭。他一定有什麼心事,烏雲這麼想。但她已肯定他不能再待在托兒所裡了,那些孩子對他愚訥的鄙視會要了他的命。烏雲把他從托兒所裡接回家來,她寧肯讓他一整天躲在某個角落裡,也決不能忍受其他的孩子沖著他吐唾沫。現在她必須親自操持他的生活了。家裡倒是有個勤務員,但是這個十七歲的湘潭小夥子太嫩,再說他也帶不了孩子。京陽的阿姨朱媽也管不了會陽,這個山東海城來的年輕的寡婦倒是十分貼心能幹,但帶多病的京陽和做家務已夠她忙活了,她顧不上會陽。沒有誰能支持烏雲。

  烏雲有時候會在醫院裡突然心驚肉跳起來,她擔心這個時候蜷在角落裡睡熟的會陽會不會被一群老鼠咬傷,或者是一個特務分子溜進屋裡去把他抱去丟進山溝裡。實事上特務破壞的事件在基地已經發生過兩起了,有一次衛兵在油庫附近捉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後來這個男人招供他想破壞掉那個油庫。還有一次基地裡發現了兩份反動傳單,保衛處追查了兩個月,最終沒有查出結果。烏雲整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全身心地熱愛它們,她不可能一心二用。最後,她決定把會陽送回伊蘭老家去。

  關山林對送會陽去伊蘭的事沒有反對,他對烏雲說,這事你看著辦吧。烏雲有一刹那覺得很委屈,甚至有些憤怒。不過她沒有表現出來。要不把孩子送到洪湖老家去?烏雲這麼問關山林。這個念頭當即遭到關山林的堅決否定。一年以前關山林帶著烏雲和老大路陽回了一趟湖北洪湖老家,這是他參加革命二十八年之後第一次回去。他的老父親已于幾年前去世了,他為父親恭恭敬敬地蓋了一座墳。他真的是衣錦還鄉,榮歸故里,連縣長都陪同他邁進了他家的那三間茅草屋。關山林不是獨生子,他的哥哥也參加了革命,一九三三年戰死在淮州了,他的兩個妹妹早已出嫁了。關山林在家裡待了三天,他試圖說服母親跟他一起到湖南生活,可母親卻說什麼也不幹。母親要守著老伴的墳,她擔心有土獾什麼的把墳頭的小樹糟踏了。關山林當然不會把會陽送回老家去的。烏雲想,如果換一個,換了老大路陽,也許他就會爽快地同意了。

  這之後他們吵了一架。回家過週末的路陽把會陽推倒在地上,讓他做自己的戰馬。烏雲在路陽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兩巴掌。關山林回家後路陽始終愁眉苦臉,吃飯的時候他說自己吃不下,他屁股疼。關山林追問此事,結果夫妻倆吵了一大架。在他們吵架的時候路陽躲在廚房裡將一卷油汪汪的千層餅從容不迫地塞進了嘴裡。

  2.大尉茹科夫和少尉女翻譯

  關山林是在好幾次之後才記住了這個名叫範琴娜的少尉俄文翻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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