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四


  烏雲差一點兒就死在產床上了。

  孩子的一隻腳先露出來,然後是一隻小胳膊,它們伸向空中的樣子很奇怪,它們一遇到乾冷的空氣就瑟瑟發抖,並很快青紫了。為烏雲接生的醫生希望能改變這種致命的橫位,她先打算把孩子的手和腳弄回產道裡去,但這樣不行。她想她該切開產口,讓孩子的頭部露出來。產口被切開之後孩子仍然沒有出來,孩子太大了,像一個巨大的土豆。羊水一開始就流盡了,產口乾澀如毫無生命的沙漠。醫生一頭的汗,說,小烏你使勁!你掙!你用力掙!你喊著掙!烏雲喊不出來。烏雲的嗓子已經嘶啞了。她在鬥爭會上把嗓子喊壞了。她沒有力氣,但她還是用勁,拼著最後的力量用勁。她知道這是她的責任,沒有人能替代她。淚水從她的臉上流下來,她的頭髮全汗濕了,像水草一樣亂。她緊緊地拽住床沿,她的手把床沿的木頭都掰下來一塊。醫生有些亂了陣腳。醫生滿臉都是汗。

  醫生說小烏求求你了。烏雲躺在那裡,突然對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憎恨透了。她想儘快讓他(她)離開她的身體。她想要是這樣她的整個身體就被掏空了。她耳語一般地說,讓我死吧。其實她並沒有說出這句話來。她的乾裂的嘴唇始終緊閉著,似乎橫了心似地不啟開。她感到她的生命在往下墜落無法阻止地迅速墜落,這之後她就失去知覺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她躺在急救室裡,好幾個醫生護士圍著她轉。她迷迷糊糊感到身體裡空空的,那個孩子不在了,她的身體裡有另外一種東西在往外面淌,像決了堤的河水似的,猛烈地外流。她感到一種快樂,一種解脫的快樂,一種釋放的快樂。她聽見有人在緊張地說,得止住血!否則她會死的!她覺得這個主意不好,一點兒也不好。她才不想止住它呢。她渴望這種快樂和輕鬆,她想要把她的所有積怨全部釋放出去。那種汩汩流淌的感覺,那種投入的傾泄,那種不顧一切的釋放,它們來得多麼的及時,多麼的好,她簡直為它們的到來而迷住了。她想告訴他們,別止住它,別攔住它,她需要它們。她無力地啟開了那蒼白的嘴唇,說,讓我死吧……

  烏雲死裡逃生。產後大出血使她差一點兒就丟了命。衛生所沒有血庫,學校在市郊,派人到市里醫院去弄血漿來回至少得兩個小時。是那些學員救了她。不知消息是怎麼傳出去的,先是一個烏雲護理過的四川籍學員走進衛生所,小夥子漲紅著臉說他是O型血,他可以為烏護士輸血。然後是另外幾個學員,更多的學員,越來越多的學員。衛生所從來沒有聚集過那麼多的人,那種陣勢真是蔚為壯觀。每個人都爭著為烏護士輸血,都爭先恐後地擼起袖子把胳膊伸向采血的護士。

  有幾個家屬也擠進獻血的學員隊伍中。她們也參加過烏雲的鬥爭會。她們解釋說主要是為了孩子,孩子要吃母親的奶。母親不在了孩子的奶也不在了。這和烏雲沒關係。實際上並不需要這麼多血,這麼多獻血的人,一旦孩子落地後搶救就沒有負擔了。結果也很簡單,要麼產婦死,要麼產婦活下來。衛生所三個醫生,三個醫生都上了手術臺。實踐證明他們全都是臨危不懼的好醫生,他們把烏雲的性命生生地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烏雲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完全清醒過來的,她被告知她有了第二個兒子,兒子生下來八斤九兩重,落地就睜著眼,但不哭,怎麼拍打屁股也不哭。孩子是剖腹拿下來的,臍帶在他脖子上纏了兩道,如果再晚一點兒,不但大人,連孩子的命都保不住了。烏雲腹部的那一刀很果斷,但產口側切的刀口和撕裂部分很零亂,處理起來很費了點兒工夫。衛生所條件簡陋,沒有預備足夠的羊腸線,縫合傷口的線,有一部分只能用縫衣線替代,不過這沒有太大關係,如果傷口不感染的話,它們只是在拆除時要多一點兒痛苦罷了。關於傷口的問題烏雲本人一直沒有關心過,她似乎對什麼都不關心,她清醒之後一直沒有說話,躺在那裡,目光呆滯,一動不動。有人弄來了一碗紅糖水煮的雞蛋,雞蛋放的時間有些久了,散了黃兒,他們希望她能把那碗稀世珍品趁熱喝下去,但她沒動它,直到涼了為止它還放在那裡。

  關山林是在孩子滿半月的時候被宣佈解除隔離審查的。沒有證據說明他貪污了那些金子。最主要的是,中共中央批准了安子文、廖魯言關於結束三反五反運動的兩個報告,這個批示適時地傳達下來了。空軍的一位副司令員後來說,媽拉個巴子,才幾年沒打仗,就這樣見人瘋了!連關山林這樣的人都成了貪污分子,那我們的幹部隊伍還不全爛掉了!

  關山林走出機關大樓時鬍子拉碴,豹目沉凹,臉色灰暗,步履生澀,和煦的陽光使他感到一陣眩暈。關山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自己的兒子和妻子。烏雲已經下地了,兒子躺在搖籃裡熟睡著。關山林把兒子從搖籃中抱了起來,烏雲沒有阻攔他。她對那個孩子顯得有些冷漠,因為動了刀,她沒有奶水喂他,然而他很知足,那個身強體壯的嬰兒以一種最激烈的方式頑強地來到這個人世,而一旦落地後他卻顯出了一種怡然自得,拉汽油車的馬擠的奶他喝,小米粥他也喝,來者不拒。關山林把這孩子捧在手裡的時候有一陣詫異的感覺。孩子從睡夢中醒來,用一種漠然的眼光打量著他。也許我的鬍子太長了,他一時不能適應。關山林這麼想。他把他重新放回搖籃裡,孩子並沒有因此而啼哭。然後關山林轉過身來看著烏雲。兩個人隔著一段空間。她很削瘦,孱弱不堪,頭髮零亂,臉色蒼白。他試圖在她臉上找到往日為之醉迷的光彩,但沒有。她輕輕地說,你回來了?他看見她的身子在說這話時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墜落下來似的。

  烏雲堅持給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取名叫會陽。

  會陽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一種無法說清的陰影,這種陰影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沒有散去。

  關山林解除審查後依然做他的校長,如果不算甑別期間所做的那些檢查和後期的黨內警告處分,他還是他,較之戰爭年代的那種生殺予奪,這種結局幾乎就算是一個童話了。而烏雲則不同了。烏雲是在鬥爭大會上生下的會陽,她站在那裡,有什麼東西帶著她整個地往下墜,殷紅的血小溪似的順著她的腳脖子流到地上,在那裡匯成了一條河流,而她則像是一座孤獨地浮在血河之上的孤島。她在路上生下了路陽,在會上生下了會陽,一次是為了尋找她的丈夫,一次是為了保護她的丈夫,如果有什麼相同的話,那就是兩次她都是以生命做為賭注,獲得他們的兒子的降生。關山林始終不曾提到她難產的事,她也從不提及那張紙條子的事。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關山林甚至回避接觸她腹部的那道傷口。傷口很長,結疤之後扭扭曲曲的,像一條行走著的蚯蚓,讓人厭惡。

  烏雲從此之後再不肯脫去襯衣睡覺,也不肯走進公共澡堂,即使在丈夫關山林面前,她也緊掩著那道傷痕。很久以後他們夫妻間又開始有了肌膚之親,關山林的手在接觸到那道傷口時火灼一般縮了回去。烏雲已經很冷漠了。那種冷漠是那個孩子帶來的。他的一條腿和一隻胳膊在乾冷的空氣中凍得烏紫,因而瑟瑟發抖,它們讓人體驗到一種厭惡。烏雲從來沒有反對過關山林作為丈夫的要求,她的順從和體貼與以往沒有兩樣,但是再也沒有迎合的燃燒了。有時候在一切都結束之後關山林會聽見她在黑暗中伏到一邊作嘔的聲音。如果能忍住的話她不會這麼做的。和往日沒有什麼兩樣,她還是牽掛著他,依戀著他,關照著他,甚至這種表現更為強烈和外露。她的潔癖就是在這段時間裡養成的。她要他洗腳後上床,每隔三天換一次襯衣,經常刮鬍子,她不惜為此而和他吵架。

  但是更多的時候關山林表現出的倔強卻是這個家庭的唯一戰勝者。在關山林的內心深處,有一種情愫是一味慢性毒藥,一座火山,他絕對不會任它們揮發出來,這是本能或者是一種信念,他知道那是他的克敵,一旦他失去了對它們的統治他就會被擊中要害,繼爾轟然倒地。作為從戰場上下來的人,關山林也好,烏雲也好,他門對戰爭的把握和對自我的控制都相當成功,以至於他們能迅速地從屍骸遍地的血泊中爬起來,踩著埋滿彈片的虛土,迎著尚未被風吹盡的硝煙踉蹌著向對方走去,回避著彼此的傷口將對方重新摟進懷裡。又有了傾訴聲、叮囑聲和笑聲,因為再沒有溫情的隔閡同時也有了吵鬧聲,他們發覺其實他們更加的接近了,甚至不用思念,不用希望,不用怨恨,他們只要隨意地看對方一眼,輕鬆地向對方伸出手去,彼此就在一起了。

  讓他們心裡惶恐不安的只有會陽。這個孩子像一個幽靈,擾亂這個家庭真實氣氛的只有他。有一次他從搖籃裡爬起來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一壺燒得滾開的開水。還有一次他臉上露出平靜的笑,然後就把哥哥路陽的一個木頭娃娃丟進了火盆裡。他于這種事時讓他們感到了一種恐懼,一種惡毒,一種讓他們自慚形穢的嘲弄。如果在正談話時他們的談話便會突然中止,如果在說笑時他們的笑聲會戛然消失。他們尷尬地看著他,彼此默默地對視一眼,然後走開去找一件合適的事情來幹。他們對他的冷漠其實只是一個理由,一個拒絕說出害怕真相的理由。而那個孩子,那個渾身散發著土豆氣味的孩子,在他荊籠似的搖籃裡,誰也不看地走來走去,嘴裡念叨著一種誰也聽不懂的神秘語言。更多的時候,他是躺在那裡,呆呆的目光盯著什麼,很長的時間都不會改變這種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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