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六


  頭一天關山林是住旅店的。烏雲和軍代室的一個女同志共住一間屋,那個女同志知道兩個人一年多沒見面了,明天關山林就要搭船去南京,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別處和人家擠一晚,空出屋子來。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烏雲去打來水兩個人洗。武漢冬天的水浸骨頭,兩個人洗著忍不住發抖,然後他們上了床。床很小,是單人的,在黑暗中烏雲覺得床突然變得像一隻船那麼大,她怕冷似的直往關山林懷裡鑽。兩個人都纖毫不掛。烏雲先是不太習慣脫光了睡,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幾次,但自從有了瀋陽那一夜後她開始喜歡這樣了。他用力摟著她,確保她真的在他的懷裡。她的身子光滑細膩,仍然富有彈性,充滿魅力。

  他的撫摸有些生疏了,但很快就渡過了那一關。他顯得有些急躁,手忙腳亂的,弄得她一直有一種抱愧的心理。即使這樣他還是出了一身的汗,在十二月的大冬天裡把被子踢到了床下。後來他安靜了,他們開始說話。她先說,說得很雜碎,一邊輕輕撫摸著他結實的胸前的汗毛,滿懷欣喜之情。他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突然說,他很壯,是個討人喜歡的小東西,是嗎?她開始沒有回過神來,後來明白他是在說他們的兒子,她在黑暗中就立刻喜悅起來。她說,他可會吃了,我擔心他會把何媽媽吃窮呢。他呵呵地笑,她也咯咯地笑,笑得豐滿結實的乳房一陣亂顫。她感覺到他的一隻大手又在那裡了,開始漸漸地亢奮和有力起來。她明白他要什麼,有些疼惜地說,累了吧?他不說話,俯向她,吐著很粗的氣息。她說,你要注意身子,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他當然知道這一點兒,而且他很知道,他再度燃燒起來的激情就是一種證明。他把嘴放到她的耳邊,有力地說,我要你再給我生個小東西,再生個兒子。

  第二天他們卻吵了架。

  第二天清早關山林收拾好東西起身去南京。在去碼頭的時候,烏雲要送他。關山林說你別去,你就留在家裡。烏雲說我送送你。關山林說你已經請了一天假了,別再請假。烏雲說我已經給主任請了假,我說我送你去碼頭。關山林生氣了,說,你怎麼這樣,你把革命工作當什麼了。烏雲說,我沒有當什麼,我只是送你,難道我送送你都不成嗎?關山林堅決地說,不成!我自己能走,我要你送什麼!關山林說完就提著包出了門,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了。關山林走出很遠後,發現烏雲還跟在後面,關山林就站下了,眉頭皺得很緊,他說,怎麼回事,不是不要你送嗎,你還來。烏雲臉色蒼白,說,你是不是討厭我。關山林說,扯淡!簡直是扯淡!

  你們女同志怎麼這麼粘粘乎乎的!烏雲嘴唇哆嗦著,說,你這一走,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我就是送送你,我犯了什麼錯?關山林說,我是組織安排的,是革命工作,你到底要怎麼樣?烏雲眼圈裡已經有了淚水,聲音顫抖地說,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們別吵架。關山林氣呼呼地說,是你要吵架,不是我,你要明白這一點兒!軍代室那時候正是早上上班的時候,很多人都往院子裡走,都奇怪地看他們倆。關山林覺得臉都沒地方擱了,他狠狠瞪了烏雲一眼,轉身走了。烏雲站在那裡沒動,看著他走出院子,消失在人群中。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我不該惹他生氣,我真該死。她想,這是我們頭一次吵架呢。

  關山林在南京五零速中讀了半年書。這是一所軍隊為高級軍官辦的基礎文化補習學校,學校開了語文、算術、歷史、地理、哲學幾門課,也開了諸如戰術學、參謀學、後勤學、兵器學、指揮學之類的軍隊課程。學員來自全軍各部隊,團長師長軍長都有,有的還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身上充滿了硝煙味。關山林不習慣學校生活,開頭一段時間老是做些奇怪的惡夢,夢多數與打仗有關,他差不多總是輸給對手,有時候他喊叫著從噩夢中驚醒,猛然從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地坐在那裡發呆。最令他頭疼的還是那些課程,它們像蛇一樣地令他尷尬和手足無措。關山林小時候沒讀過書,掃盲是進入部隊之後的事,以後雖然在紅軍隨營大學、抗日軍政大學學習過,可是那一類學校並不以教授文化為主,它們主張給自己的學員一種思想、信仰、紀律和規範。關山林有些頭疼那些文化課程,他老想躲避它們。有一次關山林心虛地沖一個教員叫嚷。那個教員是個老教員,只是過去教的是國民黨的軍官。

  老教員教的算術和語文,他在一次課堂作業中給關山林判了最低分,這使關山林十分惱火。關山林拿著作業本去找教員,他說,你以為我沒讀過書嗎?我讀書讀夠了,我讀了兩所大學呢!老教員說,兩所大學,你卻連分母和分子都沒弄懂,有什麼用?關山林被損了面子,沖那個老教員大聲叫嚷道,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算什麼?你懂分母和分子,不是仍然叫我把你打敗了嗎?關山林這次喊叫的結果是受到一次嚴肅的批評。隊裡黨支部書記和紀律委員找關山林談話。

  書記是一個小團的參謀長,而紀律委員是一個軍政委,這種搭配讓關山林無話可說。書記說,關山林同志,革命雖然成功了,但是我們還要建設社會主義,我們要成為有文化的革命者,否則革命就會半途而廢。紀律委員來得乾脆,說,你朝人家老師耍什麼脾氣?人家過去是過去,現在參加了解放軍,就是同志了,人家教你書,人家是比你強才當老師,你有狠氣,你教一回試試!談話進行了半點鐘,結果是關山林在黨員會議上做了一番痛苦的自我批評才算了事。關山林這個人吃軟不吃硬,最受不得的就是激,關山林心想,我的鬍子憑什麼要你們來刮?我就不信,我參加革命這麼多年,連這點兒覺悟還沒有,未必這學文化,比攻城堡打山頭還難不成!關山林發狠學習,課堂上什麼也不說。整堂課都坐在那裡惡狠狠地盯著黑板,樣子是要把黑板上的字全吞進肚子裡去。

  下課以後也不休息,一個人在課堂裡背書演題。春天到來的時候容易犯困,關山林為了不讓自己打瞌睡,就拿一支鋼筆,筆尾頂著上衣的第一顆紐扣,筆尖頂著喉嚨,人坐得直直地念書,若犯困了,頭往下一垂、筆尖就戳著下頷,人就疼醒了。這辦法果真管用,只是下頷上從此乾淨不了,總染著黑乎乎的墨水。關山林吃了不少苦,進步很大。有一回寫作文,還是那個被他吼叫過一回的老教員判卷子,作文的題目是《如何關心你的士兵》。關山林寫道:對士兵最好的關心是,一、不作戰時發狠練兵,對那些偷懶的兵用力踢他們的屁股;二、作戰時用好兵,當沖則沖,當撤則撤,最重要的是消滅敵人,只有消滅了敵人才能保住我自己的兵;三、教兵成為明白兵,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麼打仗,為什麼衝鋒,為什麼流血犧牲,只有讓他們明白了自己的信仰,才是最重要的關心。

  老教員很欣賞關山林的這篇作文,用紅筆在卷子上批了個很氣派的「優」:字,還拿來在全班做範文講讀,說這篇作文的優點是什麼什麼,鬧得關山林紅著臉又得意又不好意思。不過關山林的算術課不行,不管怎麼用功也沒用,老是算錯。關山林氣餒地說,狗日的這些字碼,我恨不得通通斃了它們!關山林的文化課一直是中不溜,時好時壞。軍事文化課中偏上,主要是關山林老是在沙盤演練時突發異想,把這個課的教員弄得糊裡糊塗的。教員私下裡承認關山林是個天生的軍人胚子,但他有時候是靠信念而不是靠技巧來指揮作戰,這種軍人做不了中級指揮員。教員說,如果他當不了大軍事家的話,那麼他只能去做一個勇敢的士兵了。

  如果僅僅是這樣,關山林真是要被羞死了。但是關山林有一項是整個學校裡無人可比的,那就是操練。五零速中是軍官學校,作為職業軍人操練是必修課程。關山林一上起操練課來就渾身發熱,精神抖擻。單杠他能一氣來十個雙臂大回環,鞍馬的鏇子及格數三個,他能連著旋二十個不撒手,單兵動作的障礙跑規定四分鐘通過五百米的十一道障礙,他只需兩分半鐘,大家看著他像豹子似的在沙坑上飛躍都目瞪口呆。最露臉的是兵器使用,十八般兵器關山林樣樣玩得嫺熟,輪到實彈射擊,學員們倒是個個能使槍,只是有的官當大了,槍法生疏了,打得很臭。關山林上去,用一支五發裝步槍打了三組,十五發子彈打了一百三十九環,打得其他的學員個個倒抽冷氣。關山林因為在軍事操練課上無人能比而洋洋得意,有時說話不免顯出驕傲的樣子,所以老是受到批評,他自己也老在黨小組會上做自我檢查,弄得他灰溜溜的,於是就總盼著學業快點兒結束,結束了就立刻離開混帳王八蛋的學校,回到部隊上去。

  數著日子過五零速中的生活,六月份時,學員畢業了,關山林接過畢業考試成績單和畢業書,看也不看就塞到兜裡,連忙跑回宿舍去打背包準備大步開拔。這時總參謀部在北京辦了一所高級指揮員培訓大學,到五零速中來挑學員。關山林知道這件事,一來他頭疼讀書,二來他也知道自己的考試成績不拔尖,挑兩三圈也挑不到他頭上,自然不往心裡去。他請了假上街去給小東西買東西,打算買點兒糖果什麼的,回來就上路去武漢。誰知關山林還沒出校門就被人攆上了,通知他已被總參的那所高級指揮員學校錄取為第一批學員了。

  關山林發誓說一定搞錯了,如果不是五零速中的全體學員一塊兒被錄取的話,那一定是文書在填表時填錯了姓名。但是人家後來核實了,確實沒搞錯,確實是關山林而不是別人。教過他們的教員一共有十一個,除了哲學課教員外,其他十個教員都極力推薦這個名叫關山林的學員上高級指揮員學校。這事弄得關山林很沮喪。後來他似乎有點兒明白了。我不喜歡他們,老是和他們作對,給自己做下了冤家對頭。關山林心想,這些狗日的知識分子,他們是在報復我呐!關山林後悔不迭,但是這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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