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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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團那天,烏雲高興極了,當她站在團旗和馬恩列斯毛朱像前舉起右手宣誓時,她激動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宣完誓,第一次過組織生活,大家七嘴八舌,都說烏雲到學校裡來後進步很快,能虛心學習,能團結同學,能積極參加各種政治活動,階級覺悟高,是非分明,旗幟堅定,但是也提出一些意見,比如在自己學習進步的同時,也要幫助別的同學一道進步,在思想上還要向高標準看齊等等。烏雲一邊聽一邊認真地點頭,一字不漏地把它們都記在本子上,她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要在今後的學習和工作中堅持自己的優點,改正自己的缺點,不辜負組織和同志們的希望,爭取早日加入中國共產黨。 烏雲自從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之後,學習上更加刻苦,思想上更加從嚴要求自己,和同學們的團結也更加密切。在政治上,她差不多就是團書記白淑芬的一個得力的小助手,她甚至還協助白淑芬去給班上那兩個修女做思想工作,要她們積極向黨組織靠攏,把那兩個修女緊張得一個勁兒地在胸口上劃十字。德米不以為然地說,人家信的是西教,人家也是有信仰的,你們何苦去逼她們?白淑芬說,德米,你這是什麼立場?你可不要替帝國主義反動派說話喲!德米說,什麼帝國主義反動派?宗教是沒有階級,沒有國界,沒有貧富區分的。 白淑芬說,這還得了!不講階級,不講貧富,那成了什麼主義?我還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主義呢?烏雲不想朋友之間吵起來,但她也覺得德米這麼說太混淆了,階級和貧富是明顯存在的,怎麼能夠視而不見呢?烏雲就真摯地對德米說,德米,我爺爺,我爹,他們都信佛,他們信了一輩子,可是仍然窮,別說家裡窮得沒有自己的一分地、一頭牲口,連吃飽都是困難的事,菩薩並沒有救他們,可見這種信仰根本沒有用,它們只能欺騙和麻痹老百姓。德米,咱們是好朋友,但是好朋友也要講立場,講原則,你說是不是?德米並沒有被說服,從小到大,她走過的地方,看過的事,經歷過的遭遇太多,她覺得這個世界不是簡單到只有是非二字便能說明白的,但是她看了看烏雲那一雙明亮無染的大眼睛,它們在那麼真切地看著自己,她還是猶豫著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和烏雲的感情生活有關。 學校教藥理學的老師是一名日本人,名字叫遠藤熏一。遠藤熏一是一位相貌英俊而又嚴謹的年輕老師,他和他的妹妹遠藤理智兩人都在藥劑學校供職,遠藤熏一做教師,遠藤理智做教職工的生活服務員。遠藤熏一平素不愛和別的教職工來往,總是獨往獨來,對學生十分嚴厲。講課的時候,他從來不坐下,也不隨意走動,挺胸收腹微揚下頷站在講臺上,目光深邃地盯著自己的學生。遠藤熏一是位十分出色的藥理學老師,他畢業於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又在法國留過學,他講起課來深入淺出,旁引博征,很受學生歡迎,可就是臉上從來沒有笑容,這一點兒,和他那位活潑愛笑的妹妹簡直判若兩人。烏雲對這位英俊而又嚴謹的遠藤老師有著兩種戒備心理,一是恨,二是怕。 烏雲的二哥被日本人抓過勞工,一直在煤礦作苦力,受了不少罪,烏雲的爸爸還挨過日本討伐隊的打,差一點兒連命都丟了,對日本人,烏雲有著深刻的民族仇恨,這種仇恨無一例外要遷怒到遠藤身上。烏雲對遠藤老師更多的是怕。遠藤是個刻板的教書人,他對學生要求極嚴格,不允許學生出錯,學生要出了錯,他會板著臉大聲地訓斥,而且是當著全班人的面,一點兒情面也不講,急了的時候,他甚至還操著日本話罵學生兩句,全班學生除了白淑芬,沒有不怕他的。 白淑芬對日本人沒有好看法,她覺得遠藤太過分了,有時候就故意和他做對,遠藤這時候就用他那雙很深邃的眼睛盯著洋洋得意的白淑芬,一字一句地說,你是一名未來的醫務工作者,面前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疾病,你要是個有志氣的人,就應該去和疾病賭一把氣!遠藤這麼說,其實他不但對別人嚴格,對自己也是嚴格的。 有一次遠藤在批改作業時,把烏雲的一道有關催眠藥和抗驚厥藥的藥理區分題判了錯,烏雲不服,拿著作業本和講課筆記去找他,他聽罷烏雲的分辯後又仔細地看了一遍烏雲的作業,並翻閱了書籍,當下什麼也沒講,第二天上藥理課時,遠藤走進教室,放下講義本,直接朝烏雲的桌位走來,當著全班人的面大聲說,烏雲君,昨天那道催眠藥和抗驚厥藥的藥理區分題,你做對了,我判錯了,這是我的失職,我向烏雲君表示深深的歉意,並請烏雲君接受我的檢討!說完,遠藤在眾目睽睽之下深深地給烏雲鞠了一個躬。 烏雲始料不及,愣在座位上,臉蛋兒紅紅的,她沒有料到遠藤老師會承認自己的錯誤,更沒有想到遠藤老師會向自己道歉,尤其沒有想到遠藤老師會當著全班人的面糾正自己的錯誤並向自己表示歉意,這完全超越了她十八年來所有的經歷和經驗,她面對遠藤老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遠藤走回講臺,打開講義,開始講課之後,烏雲仍然在那裡發呆。 烏雲從心裡承認遠藤是一位好老師,他教給她很多知識,她的藥理學是全班甚至全校最棒的,這當然是和他嚴格的教導分不開的,實際上,她發現這位藥理學老師對自己有一種特殊的好感,他對所有成績優秀的學生毫不掩飾地加以讚賞,而讚賞最多的則是烏雲,他總是在烏雲的課堂作業本上寫一些諸如烏雲君,好樣的!烏雲君,加油!烏雲君,糾正水電解質和酸堿平衡藥物理論是你的弱點,要多記幾遍,要努力呵!等等之類鼓勵的話,這些話總是讓烏雲感到心裡熱乎乎的,充滿了上進的信心和勁頭,烏雲暗自發誓決不辜負遠藤老師對自己的鼓勵,一定要學得棒棒的。不過遠藤老師很少和自己的學生烏雲說話,除了表揚和批評,別的話他從來不說。烏雲覺得這個老師很難接近。 有一件事使烏雲對這位刻板嚴謹的遠藤老師有了新的看法。那是一個黃昏,烏雲從江邊洗衣服回來,她端著裝著濕衣服的臉盆路過學校教職工宿舍時,看見了遠藤老師。在宿舍外面的長廊上,遠藤老師正在給他的妹妹理智梳頭,理智的頭髮很長,她老是頑皮地晃動著身子,讓笨拙的哥哥手忙腳亂地弄亂了已經梳整齊的頭髮。遠藤一點兒也不生氣,臉上帶著平時從來也不曾有過的微笑,他的微笑很迷人,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愛憐。溫柔和寬厚。兄妹倆一邊梳著頭,一邊輕聲哼著一支日本民歌。晚霞如輝煌的輕紗,斜披在他們的身上和臉上,他們所表現出來的一切情緒都是那麼的放鬆和自由,讓人體味到溫馨如蘭的人情味,那種場面,竟讓烏雲不由自主地在那裡呆呆地站了很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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