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水獺絨帽見三個人沒有入夥的心思,又說,二位掌櫃的不肯掛柱靠窯,也中,那就勞神二位留下噴子和壓腳子,車上那位盤亮的鬥花也得留下,二位掌櫃的自己滑了吧。

  烏雲打著哆嗦說,他說你們要不肯入夥,就把槍和馬留下,把我也留下,你們自己走人。

  這話一說,別說邵越,連靳忠人也火了,說,狗日的,邪了,敢繳老子抗聯的槍!扣抗聯的人!也不打聽打聽馬王爺長了幾隻眼!

  那邊,那二十幾個土匪也不耐煩了,對水獺絨帽說,當家的,和他們胡掰什麼,春點不開,瞎犢子,上幾個弟兄,插了他們!

  這幾句話,邵越就算沒懂,也大致知道意思,那是叫把自己解決了。邵越什麼樣的機靈人,輪得著人家的算計?邵越低聲對前面的靳忠人說,長子,狗日的要動手了,咱們先下手為強,做了他們!

  靳忠人早等不及了,說聲打!手裡的馬槍砰地就摟了火,只一槍就把水獺絨帽從馬上撂了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邵越身子一滑,屁股從車轅上滑了下來,雙腳著地,後背抵著馬車,懷裡的轉盤機槍咯咯咯地狂跳起來,子彈雨點似的潑灑出去,他那一邊四五個土匪,連人帶馬都倒了下去,有一匹馬沒斷氣,還想掙扎著爬起來,一顆子彈飛去,將它漂亮的頭顱擊了個粉碎。靳忠人用馬步槍連打了幾發,嫌慢了,丟開馬槍,甩手用匣子槍對著另一邊的土匪掃出一梭子,二十發子彈接踵出膛,土匪離著有二十來公尺,匣槍準頭不大,也被撩倒了兩個,剩下的,馬驚了,人亂了,都呼哨著跑開了。

  土匪的大多數人都跟在後面,槍一響,一蹬馬肚都往前面跑,聽見這邊有人喊,狗日的管直,當家的燙了!幾個土匪搶上前去救水獺絨帽,邵越懷裡的機槍仍不停,繼續狂掃著,眼見著又打倒兩個。後面上來的土匪開始還擊,子彈嗖嗖地飛過來,把大車板子打得白渣子直飛。邵越一邊掃射,一邊尖著嗓子喊,長子,快走人!

  靳忠人聽邵越這麼一喊,連忙掖了槍,回身操起馬嚼繩,一甩鞭子,趕著車就跑。邵越退著身子又打了兩個點射,扒著車板一個翻身滾進大車,正撞在烏雲身上。烏雲一直趴在那裡,兩手抱著頭,被邵越這麼一撞,手中捏著的盒子槍嘩啦就響了,一串子彈擦著邵越的頭皮小烏似地飛向天空,驚得邵越一縮脖子大罵道,你媽的對誰摟火?你想做了我呀?!烏雲也不說話,趴在那裡聲都不敢作,人嚇得差不多已暈過去了。

  靳忠人駕著大車一氣跑出一二十裡地,跑得馬大汗淋漓,直吐白沫,看看後面沒有追來,這才放鬆韁繩,讓馬慢了下來。靳忠人說,狗日的,不會再追來了吧?邵越說,看來不會了,都打成那個樣子了,撿屍都撿不贏呢。靳忠人說,要還來呢?邵越說,除非他生了十顆膽!這麼一說,三個人的心定了下來,想想,按剛才那種打法,要沒生十顆膽還真不敢再追來了,於是人松了一口氣,邵越和靳忠人就開始回憶剛才那一場,怎麼說的,怎麼想的,怎麼打的,誰打倒了幾個,是死了還是傷了,兩個人你說一樣我說一樣,沒個統一,爭得臉紅脖子粗,倒把烏雲一個人晾在了一邊。

  烏雲被嚇壞了。剛才槍響的時候,她一直是呆呆的,只知道趴在車板上發抖,直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也難怪,一個十八歲的窮人家女孩,見過兵,見過匪,卻沒見過這種陣勢,不說別的,光是那槍子兒嗖嗖地在身邊飛過,那聲音就夠叫人心怵了,更別說邵越靳忠人一前一後三條槍在她耳邊放鞭似的掃個不停,這有生以來的第一仗,烏雲沒把尿尿在褲子裡就已經算好樣的了。烏雲後來想,如果邵越和靳忠人兩個真把她丟在那裡撒丫子溜了,或者沒打贏讓土匪們給擄了去,那結果還不知道會怎樣呢,這麼一想,好些日子她都手腳發涼。

  天早已黑盡了,這回不用爭吵,大家都不敢再提歇腳的事,邵越給槍換了彈匣,警覺地抱在懷裡,靳忠人瞪大眼,趕著馬車,直奔牡丹江而去。到雞叫頭更時,終於進了市里,找藥科專門學校又花了一陣工夫,等安頓下來,天已漸亮了。

  第二天,邵越幫著烏雲把到報了,分了班,安排了宿舍,一切安置停當,便和烏雲告別。有了昨晚那一場遭遇戰,三個人已沒有了生分,走時邵越把兜裡的葵瓜子都掏出來,用塊手絹包了給烏雲,讓她沒事的時候嗑著玩。烏雲也捨不得他們走,送出了很遠,看著馬車已拐過了大街,還站在那裡紅著眼圈依依不捨地招著手。

  邵越和靳忠人當天便趕回了旅部。回到旅部天已很晚了,關山林等在那兒,要邵越彙報情況,邵越便一五一十地說來,路上怎麼走的,說了些什麼話,怎麼和土匪遭遇上了,怎麼打的,打完了怎麼跑的,學校在什麼地方,怎麼安頓的,烏雲分到哪個班,都學些什麼,等等。關山林認真地聽,也不大驚小怪,聽到烏雲差點兒把邵越腦袋開了瓢那一段,還呵呵地笑,聽罷,滿意地點點頭,說,事辦得不錯,仗也打得不錯,以後就照這樣子辦,現在沒事了,你去伙夫老王那裡,自己弄點兒好吃的,明天跟我到勃利,咱們又有仗打了。邵越答應著,出門叫了靳忠人,兩人顛顛地去了伙房,找伙夫老王要狗肉吃。

  2.餓豹在林海中覓食

  1946年,東北的局勢千變萬化,當時正是國共兩黨爭奪東北的緊張階段。四月份,國民黨軍隊撕毀停戰協定,乘著蘇聯紅軍回國之際,遣重兵向共產黨發動進攻,占四平,進長春,到五月間,先頭部隊已佔領德惠——三岔河一帶,與共產黨駐守北滿的軍隊隔松花江對峙,並揚言短期內定要拿下哈爾濱和牡丹江兩地。東北的城市大多淪喪于國軍之手,但農村基本上還在共產黨勢力範圍內。國共兩黨相爭,就給了土匪可乘之機。

  北滿山高溝深,林海雪原,土匪有休養生息之地,這時見天下亂了,就都出來搶地盤了,綹子大的,當上了中央鬍子,領狀吃糧;綹子小的,靠不上國軍的窯,自己也能折騰一氣,他們攻擊共產黨區鄉一級的政府和武裝組織,襲擊進剿部隊和運輸車輛,破壞鐵路和橋樑,殺害土改幹部,最可氣的是欺侮老百姓,姦淫燒殺,劫奪財物,無惡不做,弄得老百姓水深火熱,民不聊生,老鄉們吃的是橡子面,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系條麻袋當褲子,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當時合江省境內有三十多支武裝土匪,最大的數北滿先遣軍中將軍長謝文東的綹子,號稱十二萬人馬;最猖撅的數東北挺進軍郭清典、楊玉範匪部,有兩千來號人馬。

  五月間,關山林的獨立旅奉命開往東安、密山兩縣剿匪,先後在連珠山、黑台、半截河子一帶打了幾仗,將郭清典和楊玉范的東北挺進軍擊潰,以後又轉戰同江、勃利、依蘭、通河、蔓北、鳳翔、饒河,大戰役五次,小仗上百次,消滅土匪六千余人,繳獲大炮二十門,步槍三千余支。六月初,獨立旅又配合三五九旅攻打下被土匪佔據的寶清縣城,進而追剿逃往富錦、樺川的兩千名殘匪,生俘匪團長二人,營長四人,匪兵千名。七月八月間,進剿的部隊將四大匪首中的謝文東、孫榮久、張雨新三部團團圍在依蘭、林口、勃利一帶,軍區司令員方強帶前線臨時司令部趕赴勃利,經周密佈置,逐步將土匪壓縮到刁翎。

  刁翎是合江省的土匪窩子,過去是三省分界,五縣分管之地,說是分管,其實誰也不管,加上有三江交匯之地利和深山老林做依靠,成了土匪們的大本營。刁翎舊時叫興隆鎮,名字叫興隆,確實也物產豐富。刁翎東邊有個飛機場,進出方便,南面有個大甸子,出產大豆、玉米、小麥,還產水稻,出鎮不遠就是密林子,野味特別多,野羊、野鹿、野豬、麅子,走路都能撞上,也不避人,傻呆呆的,伸手就能捉住,獵戶上午出門,懶懶地往林子裡去,不到天黑就能收拾滿滿一挑子回來。鎮上千戶人家,一萬來人口,有釀酒和榨油坊,飯館茶館澡堂子,藝窯賭局旅店妓院,吃喝玩樂不愁,由此中央鬍子有首歌謠專門唱刁翎的,歌謠中唱道:刁翎甸子賽北平,難舍難離三道通,傷心落淚蓮花泡,要吃要喝到刁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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