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八十


  穆仰天有個哥哥,大學畢業後分去了上海,在上海成了家。以後父母相繼過世,哥哥不再回湖北老家,兄弟倆逢年過節通通電話,問問情況,平時沒有什麼來往。如今這個時代,只要是個人,念頭和負擔一樣不少,大家都活得累,親情淡薄的,也不光穆仰天兄弟倆這樣。

  穆仰天的病情確定之後,他給上海的哥哥打了一個電話,電話裡沒有提他的病情,只是問了哥哥的情況。哥哥在政府部門工作,現在已經是副局級幹部了,嫂子在一家大公司裡做主管,兩個人都是高收入,侄兒也已經讀大學了,家庭經濟情況不錯,小日子過得也不錯。

  穆仰天想,和哥哥雖說沒有太多的來往,但畢竟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哥哥,小時候帶著自己玩,和人發生了矛盾,哥哥抓住什麼就拼著命往上沖,要保護自己;再說,哥哥是復旦大學的研究生,嫂子也受過高等教育,家庭教養良好,如果把穆童託付給哥哥,穆童日後不會缺了照應,發展上也有保證。在第三個放療結束的調養期裡,穆仰天給哥哥打了第二個電話,在電話裡,就把自己的病情和託付穆童的想法說給哥哥聽了。

  哥哥一點兒都沒耽擱,放下電話,第二天就在機關裡請了假,帶了一大箱子嫂子準備的營養品,從上海飛到武漢。兄弟倆見面,自然有一番親情要敘。穆仰天顧不得兄弟情,問了哥哥認領穆童的可能性。哥哥不讓穆仰天往下說,紅著眼圈說:「這還有什麼說的,穆童是我侄女,爹媽不在,弟妹不在,你要走了,穆童她當然跟著我和你嫂子。」又安慰穆仰天說,上海現在發展得很快,教育環境不錯,穆童不管學習怎麼樣,我們怎麼也會讓她上大學,以後工作上的事,我和你嫂子也能關照,怎麼也不會誤了她的前程。你現在不要想那麼多,好好養病,先把病養好了再說。

  哥哥在武漢待了一星期,找主治大夫談了好幾次,詢問穆仰天的病情,商量下一階段治療方案。哥哥畢竟是國家高級公務員,辦事有條有理,又懂政策,主治大夫再忙,他也安排下時間,以家屬身份請主治大夫到「長酒」正正規規吃了一頓飯,並且在酒足飯飽後,巧妙地塞給了主治大夫一個厚厚的紅包。

  這期間,嫂子打來好幾個電話,問穆仰天的病情,要穆仰天不要考慮別的事情,好好治病,有尚未成年的穆童在,他沒有權利想太多,就算沖著穆童,怎麼也要和疾病鬥爭下去。穆仰天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地在電話這頭點頭,也不管嫂子在那邊看不看得見。放下電話之後感慨地想,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還是有哥哥好,有嫂子好。

  哥哥回到上海後,每天都會來一個電話,詢問穆仰天的病情,再說一番鼓勵的話,要穆仰天樂觀向上,戰勝疾病,爭取早日康復。穆仰天有了親人的鼓勵,精神上輕鬆了許多,真的憋足了一股勁兒,拼出來了,要和病魔作鬥爭。那些日子,穆仰天比平時更積極了,每頓飯也咬著牙多吃了半碗,醫院的護理員很吃驚,說穆仰天這個樣子,太令人感動了,即使創造不出奇跡,模範病人的稱號是襪子裡摸腳趾頭,穩拿的。

  沒過幾天,哥哥在電話裡的口氣變得有些猶豫了,支支吾吾地,只問治療上的事,不說別的。穆仰天感覺事情有些不對,擔心託付穆童的事情有變卦,追問哥哥。哥哥遮掩不過去,把實話說了,說嫂子有些反悔了,擔心穆童不是自己親生的,個性不好,穆仰天又沒有調教好,不像她那個兒子,基本上是有文化有教養的紳士,穆童這樣的孩子難帶,要真帶出什麼麻煩來,對不起穆仰天和童雲。

  穆仰天一開始轉不過彎兒來,不明白事情怎麼變化得這麼快,怎麼說得好好的,上大學的事情說了,就業的事情也說了,時間只不過兩周,穆童的個性來不及變,教養也是原樣兒,麻煩就出來了?

  後來穆仰天想明白了——其實不關穆童的事,關錢的事。嫂子先前不知道自己破產的事,不知道自己成了窮光蛋的事,所以大包大攬,後來知道穆童不能帶錢過繼,投入和產出不對稱,自然有了麻煩。

  穆仰天不能怨哥哥,也不能怨嫂子,穆童是自己生下的,不要說哥哥嫂子沒有養育的責任,就是有責任,事先並沒有通知過哥哥嫂子,沒有經過他們的同意,連自己的生病都不由分說,說生就生了,硬要把穆童塞給哥哥嫂子,不收就說哥哥嫂子不講情理,那是捆綁交待,到哪裡也說不過去。

  穆仰天左思右想,最後決定,將穆童託付給岳父岳母。這是他惟一剩下的一條路了。

  岳父岳母接到穆仰天的電話,一分鐘沒耽擱就趕到武漢。一見面穆仰天就搶過話頭,告訴岳父母,自己已經破產了,公司那頭的債權債務等著清盤,銀行裡倒是存了一些,不打算全部退賠出去,可治病花銷是個無底洞,是不是還能給穆童留下點養育費,自己沒有把握,得等律師最後的清算單。穆仰天的意思是,自己怎麼支撐穆童,那是他們父女倆的事,他不會交待給任何人,可穆童到成年還有一年時間,到大學畢業還得六年時間,到遇到一個願意和她相攜走過一生的男人還是個未知數,這段時間裡,他得央求他們關照穆童。既然如此,他先把醜話說在前面,養育穆童,是一件入不敷出的事情,如果沒戲,趁早說清楚,別的事情也就不必多說了。

  岳父聽了穆仰天的話很生氣,說你這是什麼話,你給我們提什麼錢的事?我們不是國家,也不是你的生意對手,破產不破產我們不懂,也管不著。你先放下臭架子,好好治病,治病的錢不夠我們掏,我們掏得起。

  岳母去廚房裡燉了靈芝出來,坐到病床邊,掰了手指頭給穆仰天算帳:當年百十塊錢的月收入,怎麼養活了自己,又怎麼養大了穆童的媽媽,自己沒讓人說一句寒磣的話,孩子也沒有養出乞丐的樣子來,出息得讓人看了眼珠子亮,要論出色,穆仰天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不是守在雨天的梧桐樹下沒頭沒腦的追過了嗎?那是養孩子的本事,和錢一點兒沒關係。

  岳父接了話過來,嘲笑穆仰天說,你都這樣了,頭髮掉得跟我差不多了,走出去別人還以為是我的小老弟,不用給我說硬話。你只管喝你的荸薺水,嚼你的蠶繭,爭取連你的傲氣和癌細胞一起殺掉,別的不用操心。穆童的事,我管,剩下的家,我當。

  穆仰天鼻子酸酸的,受了岳父一番搶白,真的就不再傲氣,放下架子來,和岳父岳母商量穆童的歸宿。岳父岳母要把穆童接到宜昌去,說宜昌有市一中,有宜陵中學,教育條件不比武漢差,要論孩子的成長,峽江邊上的那座中等城市還有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三峽大壩,強過烏眉灶眼① 的武漢一百倍。穆仰天這回不強了,沒有說宜昌還離神農架原始森林近,離野人近這樣不合作的話,同意了岳父岳母的這個辦法,只是表示,把穆童接到宜昌,是自己離去之後的事,至少在自己能夠開口說話之前,他希望穆童能夠留在他的身邊,他還有事情向她交待。關於這個,岳父岳母非常理解。岳父說,這話等於白說,穆童當然要留在你身邊,不光穆童,我們也留下,你不走,我們都不走,最多在武漢吃點兒灰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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