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七 | |
|
|
「問題就在這裡。」律師看著穆仰天,像是看著一個奇怪的人,不乏怨氣地說,「現行《公司法》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必須由兩個以上五十個以下的股東共同出資設立。而據我瞭解的情況,你的公司是你一個人投資,股東只有你一個人,既沒有股東會,也沒有監事會,是一人有限責任公司;這違背了《公司法》規定,是不合法的。」律師弄不明白,穆仰天連這個都不懂,居然就辦起了這麼一家業績不錯的公司,而更可笑的是,作為一名有經驗的註冊律師的他自己,居然也跟著上了當,「既然不合法,當然不受法律保護,也不能享有法律賦予的所有權益。而趙鳴拿出的書面證明,卻能夠證明你允諾將公司任何時候的百分之二十股份分配給他。他雖然不是股東,卻擁有這百分之二十股金的分配權。他在揭發你的公司存在不合法權益的同時,要求自己利益的兌現,這一要求是合理的。」 「也就是說,我必須並閉公司?」穆仰天愣了一會兒,絕望地問,「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這只是整個事件的第一步。」律師盡可能地讓自己耐心一點兒,他想,就算他是在對一個客戶進行臨終關懷吧,「事情遠不止這麼簡單。你將接受有關方面的詢問和調查,並且就非法辦公司一事做出承擔和賠償。簡單地說,你在公司經營期間的所有收入都被視為非法收入,要全部清賠。如果有債務,則必須償還債務,然後視情節輕重、影響大小,接受有關方面的處理。」 「既然我的公司手續不合法,」穆仰天還不肯服輸,「趙鳴作為公司副總經理,他不也要承擔有關責任嗎?」 「你忘了,他不是公司法人。」 「那他怎麼能夠接管公司的項目和業務關係?」 「這次是我忘了,沒有告訴你。你的前副總經理,他現在已經是一家合法公司的總經理了。他是以這家合法公司總經理的名義,同時以與前公司項目夥伴的業務聯帶關係,在本著不讓前公司合作夥伴承受巨大的經濟損失並且自願的前提下,接管那些項目和業務關係的。他的做法,是政府和相關職能部門十分歡迎和願意支持的。」 穆仰天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怎麼也不肯相信所發生的事情。而律師關心的不是穆仰天公司的存亡,是穆仰天的遺產將重新計算。穆仰天不再是個擁有發展前景和巨額財富的老闆了,他只有賣車賣房、籌措資金、抵償外債、遣散員工,收拾一個爛攤子,在行將告別人生之前,先結束掉自己的商場經歷,並且陷入無休無止的多角債務之中,同時接受有關方面的調查和制裁。如果有可能——這要看他的資產儲備方式——他也許還能在最後的清盤中搶出幾張毛票,給女兒買下幾份保險,如果這樣,也算是給女兒留下一點兒遺產。律師惱火的是,如果繼續工作下去,他將不得不重新評估他的委託人的業務價值,重新開始繁瑣的遺產計算和登記工作,並且把自己牽涉進新發生的案件當中,而因為委託人委託業務複雜和寒磣的可見性,他幾乎是要賠著本來做這個倒黴的工作了。顯而易見,這個工作只有傻瓜才會繼續下去。 律師離開之後,穆仰天呆呆地坐在床頭。現在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他讓人給算計了。他昔日所有的奮鬥都化為空寂了。他已經一文不名了。事情來得太突然,若不是從律師嘴裡說出來,言之鑿鑿,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個新編天方夜譚。穆仰天氣血賁張,全身發抖,胃裡一陣陣灼痛,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他靠在床頭,努力想像著公司裡發生的亂糟糟的事情,想像著趙鳴臉上帶著永遠也擦不乾淨的油亮在公司裡指手畫腳的樣子。然後,他反反復複地想,除了女兒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他什麼也沒留下。 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太陽正在從窗前滑落下去,同濟醫院的住院部裡安安靜靜,過不了多久,穆童就要放學趕到醫院來了。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穆仰天經歷了一場翻天覆地的糾紛。 在全力阻止趙鳴的打劫未遂後,總經理果然自認倒黴,向穆仰天遞交了辭職書,同時提交了一份職務工作備忘錄和一份表格詳細的資產清單,然後離開了公司,回獵頭公司備案,另擇高就。 穆仰天強撐著回了一趟公司。公司裡亂糟糟的,一片狼藉,果然是遭遇了打劫的樣子。一部分員工已經離開了公司,有的是被趙鳴帶走的,有的看著公司這個樣子,知道大限已至,搶先一步外出尋找新的工作。剩下的一些員工,大多是穆仰天早期創業時帶出來的,看見穆仰天,就像看見離家多日的父母,個個熱淚盈眶,委屈不已。 穆仰天進了總經理辦公室。他的前任秘書把堆了一沙發的各種報表挪開,讓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穆仰天接過秘書遞給自己的茶杯。那是一隻一次性的塑料茶杯,軟得像食品包裝袋,幾粒茶葉盛在裡面,也顯得岌岌可危了。穆仰天環視總經理辦公室。和公司其他地方比,總經理辦公室還算整潔,不像是抄過的樣子,可他清楚,除了原來的辦公用品,這裡已經沒剩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穆仰天坐在那裡,臉上平靜得很,心裡卻怔怔地,不知怎麼就想到自己離開公司時對總經理說過的那番話:過去黑汗水流地創業,公司裡沒章沒法,跟著我的那些員工,他們跟得苦,我這個人能力低,想到了沒做到,虧待了他們。現在公司上路了,條件好多了,請你多照顧一下他們,我替他們先謝謝了。 穆仰天想,我還是沒能做到。 穆仰天想,我什麼都沒能做到。 穆仰天自己是個危在旦夕的重患者,要是沒有電梯,位於十二樓的公司根本上不去,和人說話,十分鐘就累得喘氣,根本不能赤膊上陣去和趙鳴打拼道理。公司裡幾個高層心腹員工又都不是趙鳴的對手,若要硬跳上場去,肯定會敗下陣來。穆仰天托了幾個朋友去找趙鳴交涉,道理也講了,方案也拿了,下惡耙子① 的話也說了,都被趙鳴禮貌地連人帶話一塊兒送了出來。人回來了,帶回趙鳴的一句話:要是穆仰天不服,如今是法制社會,人民法院的大門始終是敞開的,訴訟紙準備好,大家法庭上見,學哈馬斯烈士旅② 做人肉炸彈的話,最好就不要說了。 穆仰天本來就沒有什麼朋友,勉強的幾個,大多和趙鳴有關係,雙方都是朋友,誰也不好在其中較真。再說,幾個月前,穆仰天將趙鳴攆出公司,趙鳴也請來同樣的人當說客,讓穆仰天客客氣氣地送出了門,這件事情大家都記憶猶新,沒想到黃河如今性子急,三十年涮出了河東,三個月河床就改到河西了,讓做朋友的沒有底氣,話在嘴邊說不出口。穆仰天如今的下場,人家也看出來了,知道工作再怎麼做,連臉帶歷史已經被趙鳴撕得破碎不堪,難得力挽狂瀾,人家只能裝糊塗,走一走過場,說一些安慰的話,然後擺脫干係走人。這樣的做法,相反是在道理之上的。 還真有鐵了心的員工,幾個人約著到醫院裡找穆仰天,群情激奮地提議說,看公司的這種情況,要從官方取得支持和關照是不可能了,但要讓人咽下這口氣,也是難以咽下的,索性真的就掏一筆錢,托關係去找道上的朋友,讓道上的朋友接了單,把趙鳴這狗東西堵在什麼地方,能找回來那劫走的百分之二十就找,找不回來,也把小子給廢掉。 穆仰天沒有那樣做。他不是不懂公司法,是他忽略了,大意了,太自以為是,沒有在公司走上正軌之後,補上這一道檻,如今事情出了,項目和業務關係全都沒有了,大廈已傾,錯都在他這裡,廢誰不該先廢了他?再說,公司這些年的收益,按照法律規定,都是非法所得,就算找回來那百分之二十,也是非法所得,論理應該一律充公,公司落不下來,而穆仰天最忌諱的是,自己一生不敢說沒幹過非法的事,卻惟獨不肯和黑道上的人沾上任何聯繫。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