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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十三

  穆仰天是病入膏肓後才知道自己的病情的。

  穆仰天兩年前就有頭痛的毛病。頭痛時輕時重,有時候伴著犯困,還有那麼點兒煩躁。穆仰天沒把它當回事,以為是生意上太忙,又有穆童這個小魔女防不勝防的搗蛋,家裡家外事情一撥接一撥,休息不好,才惹了亞健康之類的疾病來報復。趙鳴那時還做著穆仰天的助手。趙鳴不以為然,說穆仰天的毛病根本與生意和小魔女無關,四十歲的男人,生命正在巔峰,閑不起,磨得起,睡不好覺最多是城市綜合症之一種,到不了長期頭痛那一道坎,要說到煩躁,就更可疑了。按照趙鳴的觀點,穆仰天是內分泌出了毛病,因為身邊沒有女人,長期缺乏正常的性事,因此導致陰陽失調,甚至更厲害,乾脆就是提前進入了更年期,那是穆仰天自找的,活該。穆仰天當然不會把趙鳴的話當了真,也沒有把頭痛的毛病當回事,只是按照醫囑服用了一些鎮定藥和抗痙攣藥,盡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睡眠質量,不讓自己真在過勞症中陷得太深。等離開公司,回到家裡,生意上不用擔心了,人過的是修身養性的日子,一天睡上二十小時也沒有人管,穆仰天頭痛的毛病卻並沒有減輕,事情發展到後來,頭痛得越來越嚴重了,差不多每天早晨起來頭都要痛一陣,有時候痛得嘔吐,吐過以後才輕鬆一些。

  嘔吐是穆仰天一個人的事。穆仰天沖進盥洗間,趴在盥洗池上,大口大口地往池子裡嘔吐著,吐得腸翻肚旋。吐完漱了口,沖乾淨嘔吐物,發一會兒愣,紙巾抹了嘴,走出盥洗間,回臥室去換衣裳,再掩了衣襟,下樓去吹一會兒風。那個時候,他已經和蔔天紅分手了,沒有人管他;他自己不在乎,也就沒有人在乎了。

  再到後來,穆仰天感到自己視力開始明顯下降,看碟片老是看不清字幕,而且出現反應淡漠、思維遲鈍、記憶力和定向力減退的現象,對什麼東西都有一種打不起精神來的感覺。有時候意識朦朧,手裡明明拿著茶葉罐,要為自己沏一杯茶,卻硬是覺得罐子裡有一根蜷蜷細細的藤兒冒出來,不斷生長上去,一直往天花板上攀去,攀成一株茶樹。他就那麼端著茶葉罐,傻乎乎地仰著腦袋,等著那株茶樹長出葉片兒,他再采了新茶的葉片來泡茶喝。

  他還嗜睡、意識不清。早晨總是睡到九十點鐘才起來,中午還得接著睡,常常一覺睡到夜裡醒不過來,醒來了又不知道人是在何處。

  直到有一天,穆仰天去門廳裡換鞋,準備下樓去買一份晚報,剛彎下腰去鞋櫃裡拿鞋拔子,突然一下失去了知覺,沒撐住,人倒在門廊前,昏迷過去,一直昏迷了好幾個小時才醒了過來。

  這一回,穆仰天有了警覺,不敢馬虎了。從昏迷中醒來後,穆仰天從地上爬起來,先換了衣裳,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下樓去小區診所處理了額頭上的傷,再打了個車,去同濟醫院作檢查。

  穆仰天在醫院一檢查,查出了視盤水腫,顱內壓增高。醫生看過檢查報告,留下穆仰天不讓離開,問穆仰天,家族中有沒有人得過腦腫瘤;先前受沒受過外傷,比如被人揍過腦袋,或者自己跌倒了碰過腦袋;長期接觸過什麼化學品,比如環芳香碳氫化合物和亞硝基類化合物;有過什麼病毒性接觸史,等等。醫生問得很詳細,就好像穆仰天來自外星球,身份可疑,要問出了什麼線索,立刻就會撥電話去科技部報材料似的。穆仰天被問得有些緊張,回答過醫生的問題後,反問醫生自己得了什麼病。醫生把病歷本掩上,說目前的檢查還是初步檢查,不能下判斷,但穆仰天有進行性顱內高壓,伴有定位神經系統症狀,這是肯定的。醫生懷疑穆仰天的發病症狀和腦內增生物有關,當下開出單子,讓穆仰天交費住院,作進一步檢查。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裡,穆仰天忐忑不安地作了顱影像、腦電圖、腦脊液生化和細胞學檢查,然後是腫瘤科和神經外科醫生共同對穆仰天的材料進行會診。診斷結果很快出來了。穆仰天接到通知,要求家屬到醫院談話。

  穆仰天沒有家屬。如果硬要算家屬,有一個未成年的女兒,還在中學讀書,除了臉上的小痘痘,對其他的病症既無興趣也無決斷,不是醫院要求的那種家屬。醫院有些為難,說這就不好辦了,真不好辦了,這種情況,我們過去還沒有碰到過。穆仰天看出來了,醫院要找家屬,找不到家屬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醫院是有不便把病情直接告訴患者的隱難,那是怎樣的一種嚴重結果,穆仰天再不懂專業,也能揣摸出十之八九。

  穆仰天心裡的陰影越來越濃,相反不再恐慌了。他要求醫院把真實情況告訴他,不用什麼家屬,直接告訴他。

  「我是單身,家裡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除了我,她再沒有親人。」穆仰天對主治大夫說,「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家屬,但我有女兒;沒有人對我負責,可我得對她負責。所以,您得把病情告訴我。」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這種情況,的確沒有可能找出家屬來,這種情況不管過去碰沒碰到過,為難不為難,都得面對。主治大夫便把穆仰天的病情告訴了他。

  穆仰天患的是顱內原發性腫瘤,用通俗的話說,就是腦癌;穆仰天的額葉、頂葉和顳葉上都有嚴重病灶,屬￿腦癌晚期。診斷採用了最先進的儀器和手段,步驟縝密,經過了專家的聯合會診,是最終診斷。

  穆仰天再有準備,聽主治大夫說出「腦癌」兩個字,還是沒有撐住,腦子裡轟的一下。有一陣他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又不肯相信,等相信了又不肯面對,等面對了又不肯接受。穆仰天目光直直地盯著主治大夫,好像主治大夫的那張臉就是他的大腦,是他的額葉、頂葉和顳葉,他能在主治大夫的臉上看出那些亂七八糟的病灶。

  穆仰天當然什麼也沒有看出來。但是他很快平靜下來,讓腦子裡的翻江倒海平息住,人坐在那裡,身子一動沒有動,問主治大夫:他這個病是否還有治癒的希望;如果有,該如何治療;如果沒有,他還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不是那種神經質的患者,不是那種要死要活的患者,松了一口氣。接下來介紹病情說,從檢查情況看,穆仰天的灶位已經轉移到腦幹和丘腦部位,這樣複雜的部位,難以支持開顱手術,治療方案只能定為激素和脫水藥物治療,輔助以放療。主治大夫向穆仰天解釋,放療只對少量供氧充足的腫瘤邊緣細胞有效,腫瘤中心細胞數量多,低氧條件下的細胞並不能完全消滅,所以,單純放射治療對延長病人的生存期作用有限,這個治療方案,屬￿姑息治療,目的是延長生存期。也就是說,穆仰天不可能痊癒,只能被動地等待著死亡。主治大夫告訴穆仰天,醫生不是占卜家,無法準確計算出一個患者的生命存活期。從病例上講,與穆仰天同樣的患者,有身體情況不如穆仰天的,硬是活了三四年,有身體比穆仰天還棒的,一個星期就不行了,穆仰天能活多久,得等首次治療結束之後,看治療效果再行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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