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小慧先還替穆童打掩護,臉不變色地撒謊說穆童病了,在醫院吃藥,吃得反應太大,一動就吐,尤其不能聽大人說話,所以不能呆在家裡。蔔天紅不說什麼,把小慧領到穆仰天的寶馬車旁。小慧見到一臉蒼白的穆仰天,才明白人家家長都找來了,要想替死黨打掩護根本不可能。小慧就坦白,她也不知道穆童去了哪裡,她和穆童是週末分的手,穆童說過星期天約自己去東湖海洋世界潛水騎鯊魚,但星期天並沒有等到穆童的電話,自己還在生穆童的氣,發誓星期一上學時找穆童算帳。說了又替兩個大人當參謀,說要按穆叔叔這個說法,穆童出走時連一張卡片都沒留,鐵定是拿了主意不再回頭,極有可能去夏威夷學跳草裙舞,學會了以後有資本嫁給一個印地安酋長的兒子做老婆。要是往壞處想,也可能嘴饞素菜烹調出的水梭花和穿籬菜①,跑去寶通寺剃了頭髮做小尼姑了,要是這樣,她就更氣穆童,好事鬼東西一個人占著,讓她空羡慕,還要替她當人質。

  蔔天紅看出小慧真的不知道穆童的去處,只是要替穆童遮掩,也顧不得批評小慧瘋裡瘋氣,讓小慧回家去,別忘了週一交家庭作業,再和穆仰天上了車,兩個人開著車,數著人頭,把和穆童關係好的同學家挨個兒調查了一遍。

  車輪子不如電流快,那些同學早就接到了小慧的電話,開門都說沒有穆童的下落,而且個個興奮得很,問要不要擬一份尋人啟事,這事他們能做,保證啟事寫得有人物有情節,煽情得很,要算作文,鐵定評優。蔔天紅勸回了那些自告奮勇的志願者,回到車上,把結果一遍遍告訴穆仰天,再想下一個該去的地方。

  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該問的人也都問了,穆童一點蹤影都沒有。穆童失蹤了。再冷靜的蔔天紅,這回也沒了分寸,看著穆仰天,沒來由地就伸手抓住了穆仰天的手,身子開始發抖起來。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穆仰天也顧不得嫌疑了,撥了號碼,往宜昌穆童姥爺家裡掛了電話。姥爺一聽穆童離家出走,人找不到了,當時就在電話裡著急地喊了起來,說要找穆仰天算總帳,外孫女要找不回來,就不是算帳的問題,非和穆仰天拼了,拿穆仰天抵命不可。嚇得穆仰天連忙關了手機。

  穆童的姥爺姥姥當天就買了票心急火燎地趕到武漢,進門就找穆仰天要人。老頭兒一個勁兒地往嘴裡倒救心丸,老太太一個勁兒地抹眼淚,隔幾分鐘去穆童的房間裡翻一陣,床下衣櫃裡到處看,好像穆童變成了一個豌豆公主,而且躲在什麼地方,她和老伴人老了眼花了看不清,要等著她變回來,變回平時的穆童才能看得見。

  穆仰天顧不得自己的焦灼,儘量壓抑著口氣告訴老人,穆童是他的女兒,她離家出走,他也很著急。老頭兒一向好脾氣,女兒去世時都沒有勉強過穆仰天,這一次卻不依不饒了,說:「你著急什麼。你根本不著急。你要急怎麼會掐掉電話?你要著急怎麼不在中央電視臺登尋人廣告?你掐電話了吧?你登廣告了沒有?」穆仰天耐心地說:「爸,電話我是掐了,我那是說不清楚。我不是還沒有找到穆童,怕你們著急嘛!再說,中央電視臺也不會登尋人啟事呀。」老頭兒朝穆仰天瞪眼說:「你承認你說不清楚了?你為什麼說不清楚?你心裡有鬼才說不清楚。再說,你不要叫我爸爸。我女兒已經不在了。我已經不是你的爸爸了。」穆仰天被噎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那一刻,他連哭的心思都有。

  穆童三天沒露面,穆仰天不光報了警,拿穆童的照片去警局備了案,還跑遍了全市的醫院、看守所和收容站,去了火車站、機場和碼頭,連城郊東湖的河南人棚戶區都去過了。所有的朋友都發動起來,一二十輛車在武漢三鎮沒頭蒼蠅似的竄來竄去,手機來電一個接一個,電池一天換三塊,恨不得三天就打出一個VIP金卡大戶出來,可穆童仍就沒有消息。

  事情到了最後,還是小慧的父母把謎底揭穿了——穆童哪兒也沒有去,就在小慧房間裡躺著。小慧一開始就是這宗失蹤案的策劃者,她給穆童買了大包薯條,電腦遊戲是現成的,穆童玩遊戲吃薯條,累了就蒙頭睡大覺,讓小慧在蔔天紅面前演戲,兩個孩子共同演繹一場迷藏秀。小慧戲演得不錯,得意得很,事情被揭穿後還耿耿於懷,說要不是爸媽當叛徒,鐵定把戲演到底,別說公安局,就算搬出安全部也沒有用,讓家長和老師在這場迷藏秀中統統完蛋。

  被穆仰天找到了的穆童根本不理穆仰天,頭髮散亂著,眼屎懸在眼角,嘴角上沾著薯條粉,盤腿坐在小慧床上不動。蔔天紅費盡口舌說了一通,穆童的對策是一言不發,問急了就冒出一句:「你要覺得我不好教,要麼開除我,要麼你辭職。這是家庭問題,與旁人無干。」把蔔天紅杵到南牆上下不來。

  穆仰天知道這一關他得過,他得把穆童弄回家去,弄不回家去他連溝通的機會都沒有。穆仰天讓蔔天紅在外面等著,他自己單獨和穆童談。等蔔天紅退出小慧的房間後,穆仰天關上門,對穆童說:「爸爸向你承認錯誤。爸爸不該對你吼叫,不該把你抓疼了。現在你跟爸爸回家去,有什麼話,咱們回家說去。」穆童旗幟鮮明地表示,她不會跟穆仰天回家,她寧願做一身跳蚤的流浪女,也不會和任何媽媽之外的女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穆仰天說:「卜老師沒有打算進我們家,我也沒有打算娶卜老師,不存在這個問題。」穆童哼一聲,說別來這一套,誰不知道,現在的大人不要臉得很,連基本的程序都免掉了,要這樣沒頭沒腦,比娶還糟糕。穆仰天愣了一會兒,說:「卜老師的事,你給爸爸一段時間,讓爸爸考慮考慮。」穆童不妥協,說穆仰天願意考慮就考慮,願意考慮多久都行,不關她的事,反正她不回那個隨時可能出現別的女人的家。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穆仰天根本沒有退路,已近不惑的男人穆仰天和誰賭氣也不能和十四歲的女兒賭氣,何況在內心深處,他是對女兒有著抱歉的——他沒有替女兒保護好她的母親。他生下了女兒,女兒的母親不在了,女兒的生活殘缺了,但他還在。他在就不能讓女兒失去了母親之後,再有什麼失去。

  穆仰天愣了半天,幾乎用一種乞求的口氣輕輕地對女兒說:

  「爸爸向你保證,如果爸爸不能讓你滿意,任何時候你想離開家,爸爸都不會阻攔你。」

  穆童隨穆仰天回了家,當天留在家裡,第二天穆仰天送她回了學校。父女倆沒有再提吵架的事,也沒有提到蔔天紅。穆仰天知道事情並沒有過去,不會過去。果然,到了下一個週末,穆童從學校回來,先回自己房間,翻出一隻旅行包,往包裡裝了幾件換洗衣裳、CD機和兩本卡通讀物,娃娃錢包塞進旅行包,拉鍊拉上,往床頭一丟,出來坐到餐廳裡吃飯,然後丟了碗,去視聽間裡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穆仰天打掃穆童房間的時候看到了床頭的旅行包,不知怎麼的,竟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那個年代少年先鋒隊的一句宣誓詞:時刻準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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