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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病房裡擺滿了鮮花,肖護士正在給杜來峰看一堆信,說杜來峰這回又當英雄了。古小泉牽著桃花的手進了病房,桃花一見杜來峰更緊張,抱著懷裡的包袱一個勁地往後躲。肖護士一看那場面收了信,替杜來峰墊好枕頭出去了。古小泉要桃花坐桃花沒敢坐,杜來峰要桃花坐桃花坐下了,懷裡仍然抱著那個包袱。古小泉看看兩人,說自己去會場送小歡姐了。杜來峰叮囑要小歡常來信。古小泉答應著牽了饅頭出了病房,病房裡只剩下了杜來峰和桃花。

  杜來峰半躺在床上,桃花坐在杜來峰對面,兩人默默地看著對方。杜來峰先打破沉寂,說,桃花你吃蘋果。桃花擺手說,俺不吃,俺不渴。杜來峰說,那你吃糖。桃花再擺手說,俺不吃,俺不餓。杜來峰吃力地笑了笑說,不渴也能吃蘋果,不餓也能吃糖,進城以後你就不能太拘束,太拘束不好。桃花不明白地看著杜來峰問,俺進什麼城?杜來峰說,當然是盤龍市,不然還去哪兒?我總不能把你們娘兒倆丟在鄉下吧。桃花聽出杜來峰是認她和饅頭了,很激動,卻下意識地搖頭說,不,俺不進城,俺不想進城了。杜來峰沒弄明白桃花的意思,不解地看著桃花問,為什麼?桃花下了決心,抬了眼看杜來峰說,來峰哥,俺騙了你,饅頭不是你的兒子,你和俺沒睡過,你和俺沒生,饅頭是村裡的鄉親給俺找來的,他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不是你兒子。俺騙了你俺就不該進城。杜來峰愧疚地說,桃花,快別這樣說,我知道我冷落了你,傷了你的心,我該早點兒告訴你進城的事。桃花急了,說,不不,來峰哥是俺騙了你,是俺的錯,饅頭他真不是你的孩子,俺生不下饅頭這樣的孩子!杜來峰糊塗了,說,不是我的兒子,你帶他來幹什麼?桃花說,村裡的鄉親給俺出主意,說要是找不著你俺就別等了,俺就改嫁,要是找著你,一定是個大幹部的你,大幹部喜歡洋學生,俺要帶上你的骨肉才能套上你,俺套上你下半輩子才有活頭。

  杜來峰怔怔地看桃花。桃花一旦下了決心,反而口齒流利了,臉也抬起來了,說,來峰哥,俺來時沒打算回去,俺沒爹沒娘又帶了個沒爹沒娘的饅頭,俺回不去了,可俺那天見了樊姑娘和她說了話,樊姑娘年輕美麗還有文化,俺就想,樊姑娘才配得上俺的來峰哥。杜來峰默默地看著桃花,桃花說,俺想通了,俺今兒個來見你是想辦兩件事,頭一件,俺從家鄉出來時村裡的鄉親給帶了一包袱棗,俺得把棗親手交給你;二一件,俺問過了,俺要按共產黨的規矩和你鬧離婚,鬧是俺主動鬧的,俺拿上一張離婚證就能回去向大叔大嬸們交待了。

  杜來峰沉默了一會兒問桃花,你和我鬧過以後打算怎麼辦?桃花說,俺帶饅頭回去。杜來峰再問,以後呢?桃花說,俺不會再嫁了,饅頭沒有爹娘,俺守著饅頭,俺娘兒倆過日子。杜來峰沉默良久,然後開口道,桃花,我明白鄉親們的意思,我知道什麼叫血濃於水,你聽好了,不管饅頭是不是我的兒子,我不會和你鬧,不會和你解除關係,我要你和饅頭留下來,我們三個人過日子。

  鑼鼓喧天,彩旗飄揚,祝捷大會會場人潮如湧,喇叭裡響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志願軍戰歌》的雄壯歌曲,會場中央坐著即將赴朝參戰的志願軍官兵們,他們穿著嶄新的棉軍裝,一個個英姿勃勃。一個志願軍軍官在指揮他們唱《我為人民扛起槍》的歌,在他們的後面和四周,是熱情洋溢歡欣鼓舞的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學生和市民,他們不斷擠進志願軍的隊伍中,把大紅花戴在志願軍胸前,把毛巾布鞋塞進志願軍的掛包裡,把雞蛋、水果塞進志願軍的懷裡。

  文華找到身穿志願軍軍裝的杜小歡,叮囑她到了朝鮮來信,要學會照顧自己。文華有些傷感,那個站在她面前穿著志願軍軍裝的美麗軍人是她最好的姐妹,現在她要為她送行。月兒姐、小柿子、薛寶釵和謝媛媛這時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她們一到就像姐妹般地把杜小歡圍在當中,一個個唧唧喳喳說個不停。薛寶釵要自己抱在懷裡還不會說話的嬰兒叫杜小歡姨,謝媛媛直羡慕杜小歡的軍裝漂亮,小柿子快嘴快舌地告訴杜小歡自己已經上學了……

  人群的另一處,史百卿也穿上了嶄新的志願軍軍裝,和史鴻儒、俞韻之站在一起,柳十三和香兒站在一旁,兩人手裡拎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史百卿一個勁地埋怨俞韻之給他準備了不該準備的東西,人還沒出發就受了批評。俞韻之不哭了,被這樣熱烈的場面感染著,有了自豪和笑容。

  這時,俞律之懷裡抱著嬰兒、陶子怡攙著文母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史鴻儒和俞韻之微笑著迎了過去,史鴻儒攙住文母,俞韻之從俞律之懷裡接過嬰兒。文母笑著說,子怡說今天熱鬧,出來看看,律之也想來送送百卿。又把史百卿拉到懷裡喜歡地說,瞧這孩子威風的,活脫脫一個小羅成,有出息。

  陶子怡看見了遠處的文華和杜小歡,攙扶著文母擠了過去。文母疼愛地撫著杜小歡的腦袋。杜小歡說,大媽,我不能再去看您了,您要保重。文母的眼圈紅了,說丫頭,勝利回來了到家來,大媽等著你。古小泉從人群中擠來,牽著饅頭擠不動,急得直嚷嚷,一雙大手從後面把饅頭舉了起來,簇擁著來到眾人面前。饅頭被放了下來,張紀和高梁一身志願軍軍裝,笑吟吟地站在眾人面前。古小泉很吃驚兩人的穿著,說張紀你這是玩的哪一出?張紀不管眾人,朝杜小歡伸出大手說,小歡同志,咱們現在是戰友了!杜小歡讓張紀熱烈地拉住手,驚訝地看著張紀身上的志願軍軍裝。張紀說,經本人申請,組織同意,我現在已經是一名光榮的志願軍指揮員了!高梁往前擠,說,我也是!張紀把高梁往後扒拉,說,你是什麼?光榮你有,志願你也有,可你是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和我不一樣。古小泉聰明,立刻明白過來,說張紀,這回你讓我刮目相看,沒想到你追我姐能追到朝鮮去!張紀一改在女性面前不能出眾的形象,大氣地一笑說,別說朝鮮,我要看准了,月亮上我也追去!眾人開懷地大笑,笑得杜小歡十分不好意思。張紀退後一步,立正,向杜小歡敬了一個軍禮說,小歡同志,朝鮮見!

  林然、李道正、文華、郭政委、陳司令等市委、政府、軍管會和駐軍領導,鮮于傑、史鴻昌、史鴻儒等盤龍市的知名人士、工商界頭面人物走上主席臺。鑼鼓聲停了下來,歌聲停了下來,會場上一片安靜,只有無數面彩旗在風中吹拂時發出的響聲。林然開始發表祝捷大會演說。林然說,沒有任何人、任何團體和政黨在創造一個嶄新的歷史的時候,知道這個歷史是什麼樣子,他們對正在經歷著的時代,只是充滿了幻想、只是做著一種不屈不撓的展望和努力,並且為了這樣的幻想、展望和努力獻出自己的汗水、鮮血甚至生命。任何政權都希望自己長久,可長久的江山卻並不多見。共產黨也希望自己江山長久,因為這樣的江山,是為百姓而鑄下的,它有理由長久下去。任何政權都是由人而不是神組成的,只要這個政權代表著人民的根本利益,它就會永遠年輕,充滿希望。任何歷史都是對後來人而言的,由後來人承襲並且評說,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歷史中的人都是祖先――我們也是。林然停止了演說,會場一片寂靜,然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鑼鼓複鳴,歌聲再起,志願軍官兵們列隊上車,他們將要奔赴抗美援朝的戰場。

  文華、文母、陶子怡、古小泉和月兒姐等姐妹們在車下為送杜小歡。樊遲歌拉著杜小歡的手說,小歡,我不送你了,我要趕到醫院去,把這裡的喜事告訴你哥!杜小歡拉住文華的手大聲說,文華姐,別讓林主任再孤獨下去了!文華用力點頭。

  史鴻儒、史鴻昌、俞家姐妹、柳十三、香兒和史百卿的同學們在送史百卿。俞韻之抹著眼淚說,卿兒,給媽寄立功喜報回來。史百卿大聲地說,我會的,媽您要多保重,爸您要多保重!

  公安局的兄弟們在車下為張紀和高梁送行。何斌說,張隊,高梁,你們前腳走,我後腳來,別把鬼子打完了!張紀說,告訴杜局,這回該我撲了,我撲個漂漂亮亮的給他看!

  莫千像一隻狼,不安地在監號裡走來走去,不斷地看高高的鐵窗外。他有時候站下,豎了耳朵仔細聽,遠處隱隱有鑼鼓聲傳來,這讓他更焦急了。他走到鐵柵欄邊叫獄警,獄警過來問他有什麼事。莫千禮貌地說,請問現在幾點了?獄警說,問這個幹嗎?莫千說,我對這個有興趣。獄警看看時間說,中午十二點半。莫千搖頭說,不對,你看錯了吧?獄警又看了看時間說,十二點三十一分,你剛吃過飯。獄警走開了。莫千自言自語地說,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樊遲歌來到醫院,等待她的是平靜的杜來峰和杜來峰平靜的敘述。樊遲歌美麗的臉上充滿了驚愕和不解,說,你是說,不能和我結婚?杜來峰說,是的,我得和桃花過,我得把饅頭養大成人。樊遲歌說,你這是在為別人毀掉你自己的幸福!杜來峰說,我可以毀掉自己的幸福,但不能毀了共產黨的名聲,毀了老百姓對共產黨的信任。樊遲歌激動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犧牲自己?!杜來峰說,犧牲是共產黨早就做好的準備,當兵十年,和我一起入伍的那一批戰友,他們差不多全都犧牲在昨天了,我能活下來,這點犧牲又算什麼?樊遲歌說不出話來。樊遲歌搖著頭,繼而淚流滿面。

  與此同時文華走進林然的辦公室,勇敢地走到林然面前,對他說,老林,我為我過去對你的態度表示歉意。林然笑道,怎麼又客氣起來了?你一客氣我就發怵。文華真誠地說,不,這回不是客氣,是真的。林然看出文華的表情與以往不同,嚴肅起來。文華的眼中透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情,說,我是說,我願意重新認識你,也希望你能原諒我,並且重新瞭解我。林然說,你是指咱倆的關係?文華點頭說,是的。林然說,咱倆不是沒關係了嗎?咱倆是戰友,是同志。文華說,戰友沒變,同志也沒變,但也可以是愛人,所以我才說重新。林然愣住了。文華見林然發愣,不解地問,有什麼不對嗎?林然走到辦公桌邊,看了看桌上的一份文件,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文華說,我喜歡聽愛人這個詞。愛人,多好的稱呼。林然那深邃的目光中透露出複雜的情感,他

  說,我已經接到上級通知,去南方一座城市領導接管工作。文華呆住了,她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聲音有些發顫地問,什麼時候走?林然說,時間很緊,接我的飛機下午就到。過了好一會兒文華才緩了過來,她讓自己的臉上儘量浮起微笑,她要讓這微笑停留在她清秀的臉上,為林然送行。文華問,我能和你保持聯繫嗎?林然肯定地答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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