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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八回 矯枉過正,眾校書進改造院 南轅北轍,兩姐妹遇曲直橋

  王鐸按照文華的指示,將供給部隊的糧食標準恢復到糧荒之前,並且通知部隊即刻提糧。文達接到後勤部門的彙報,先不相信真有糧了,給文華掛了一個電話。文華在電話裡說,真有糧了,部隊恢復供糧標準的指示是她下達的。文達問有沒有請示過林然。文華說用不著,這是政府的意見,和軍管會沒關係。文達放下電話,到林然的辦公室,把情況通報了林然。

  林然說,文華要這麼說了,標準我們要,糧荒基本度過去了,戰士們還得準備著打仗,部隊供糧標準要不恢復,我也得找政府要去。林然說罷問文達,你饞不饞?文達沒聽懂,看林然,說,什麼意思?林然說,我問你饞還是不饞,想不想弄點兒肉來吃?文達就像被人問了想不想活的話,心急火燎地說,怎麼不饞?一個月沒見著油水,每天四兩雜糧,能不饞嗎?林然說,我們打一次牙祭怎麼樣?文達一喜,問,你弄到肉了?林然說,還沒弄到,就等你這句話,你要同意了,就去佈置一下,所有部隊和軍管會成員聚一次餐,吃一頓飽飯,要有肉、有酒,飯要大米,或者是白麵,大家敞開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按標準交伙食錢,多吃出來的公家貼。

  文達歡歡喜喜走了沒多久,文華英姿颯爽地進了門,進門就爽快地對林然說,我是來向你認錯的。林然問,認什麼錯?文華說,在處理史鴻儒兄弟的問題上,你是對的。林然再問,何以見得?文華說,事實證明。林然笑了,說,看來糧食這玩藝兒真好,這玩藝兒一來,一切迎刃而解,比什麼溝通都厲害,可要凡事都用事實說話,這事實可就太昂貴了,我們等不起,也證明不起。文華誠懇地說,其實我也知道,包括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工商界、搞教育的,他們是中間力量,在政治上他們是處於中間狀態,是我們爭取的目標,我就是急了點兒,恨鐵不成鋼,我是犯了左傾冒進主義。林然說,先別給自己扣帽子,不如分析分析問題,看看我們在什麼地方走了眼。文華說,我倒想聽聽你的看法。林然點點頭,也不在這個問題上拿捏對方,說,在國共兩黨的鬥爭中,國民黨只是一小撮,共產黨的人也很少,中間力量占了大多數,這個力量不要低估,他們站在哪一邊,就能決定哪一邊是贏家。1927年的大革命為什麼失敗?是因為中間勢力的大多數倒向了國民黨。中國革命為什麼能夠勝利?是因為我們黨把中間力量拉過來了。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重視中間勢力,我們就會重新回到1927年,我們這個政黨,就又成了少數派,甚至是亡國派。文華佩服地看著林然,說,以後你得多敲打我一點兒,多幫我分析分析。

  林然去一旁給文華倒了一杯水,遞到文華手中,說,說第二項,我等著呐。文華不明白,問,什麼第二項?我來就為這事兒,沒了。林然故作失望,說,人家史鴻儒都請我喝了茶,你就不打算邀請我去你家喝茶?文華恍然大悟,說,你還記著這事呀?林然認真地說,你說我能忘嗎?我耿耿於懷。文華也認真了,說,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林然說,問吧。文華看著林然說,你是不是急於想解決我們倆的事兒?林然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否認,說,沒有的事兒,我怎麼會急呢?我急了嗎?你看我像急的樣子嗎?文華有些失望,說,要這樣,是我理解錯了,也好,我們再互相瞭解瞭解吧。

  林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那是他等了很長時間的一場戰役,作戰方針也制定了,作戰兵力也佈置了,後勤工作也保障了,只等著雙方接觸,自己揮師而上,現在人家接觸了,而且是直截了當的接觸,是面對面的攻堅戰,最易刺刀見紅,自己卻虛晃了一槍,退卻了。林然後悔得要命,可要糾正那個錯誤已經來不及了,它不光事涉男人的自尊和虛榮,還關係到一個領導者的權威性。林然乾笑了兩聲,掩飾道,瞭解好,瞭解是個好辦法,那叫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對吧?

  杜來峰盯樊遲歌的梢已經盯了好些日子了,一直沒有斬獲。那一天他在《大江日報》對門蹲猴子,守在街頭的一家筆墨店裡。店主過來殷勤地介紹,說我這兒各色貨都齊全,黃尖、紅尖、品玉、穿腰,各號旱筆水筆;松煙、元老、寸金、提條,各式好墨,應有盡有,保您滿意。店主正說著,樊遲歌從街對面報館裡出來,伸手招過一輛洋車,上車讓車夫拉走了。杜來峰撇下店主,轉身離開櫃檯,邁出店門。街邊停著好幾輛洋車,杜來峰卻守著紀律不能坐,看了看遠去的樊遲歌,拔腿就追。樊遲歌坐著洋車在前面跑,杜來峰在後面追,引得路人奇怪地看。

  杜來峰緊追樊遲歌,一直追出幾條街,樊遲歌的洋車彎來拐去,竟然到了風月街,而且不偏不倚,正停在觀月樓前。樊遲歌下車,付過車夫的錢,敲門,少頃,月兒姐把門打開,樊遲歌閃身進了門,月兒姐把門關上。杜來峰氣喘吁吁地躲在不遠處的一個門樓下,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這個地方他熟悉,他不明白樊遲歌怎麼會走進那棟門樓裡去。他想了想,索性等在那裡,他想看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樊遲歌上了樓,小天椒在樓上等著她。此時的小天椒已不是那個黑色斗篷的神秘女人,長髮松松地綰在腦後,梳成嬌憨兼具的墜馬髻,粉黛不施,穿了一套纏枝牡丹圖案的雲英紫裙,裙身上窄下寬,襯托出驕人的身材。

  樊遲歌不是頭一回來這兒了,她現在已經和小天椒成了好朋友。這說起來有點兒讓人不可思議,可事情就是這樣,《大江日報》的名主筆和觀月樓的名校書不打不相識,兩人一見如故,而且樊遲歌幾天不來,小天椒就要差了月兒姐去報館裡請,樊遲歌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老往觀月樓跑。小天椒笑樊遲歌,說,我現在不會殺你了,你要不肯做我嫂子,我不逼你,做我姐也行。

  小天椒沏了茶,兩個人在外間相對而坐。樊遲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問,你哥常來你這兒吧?小天椒說,問得奇怪,在這世上,我哥就我這麼一個親人,除了這兒,他能去哪兒?樊遲歌說,知道你哥是幹什麼的嗎?小天椒說,知道,賣私鹽的。樊遲歌笑了笑,再問,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小天椒大大咧咧說,這誰不知道,大江報館的名主筆。樊遲歌說,我問的不是這個。小天椒看了樊遲歌一眼,說,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樊遲歌看著小天椒。小天椒迎著樊遲歌的目光說,知道我們吃書場飯的姐妹為什麼供著關帝爺嗎?不該問的我們從不問,不該說的我們從不說。

  樊遲歌後悔為什麼拿這個話來問對方,連親人都沒有永遠的,何況朋友,能有一個投機且能說上話的,已經是她這種處處防人的人的福分了。樊遲歌那麼一想,就放下茶盅,要小天椒取筆取墨,兩人作畫。

  小天椒當下取了紙墨,在書案上佈置好,和樊遲歌一人手執一支畫筆,說好了作一幅庭院春日圖。兩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你一筆一吟,我一筆一吟。樊遲歌畫一隻懸於風鈴花上的蝴蝶,說,蝶憩香風多芳夢。小天椒畫一隻桃瓣紛零中的杜鵑,說,鳥沾紅雨任嬌啼。樊遲歌誇獎道,額上這一紅勾得妙。小天椒歪了頭看畫幅,晃著腦袋說,那也沒有你的香蝶芳夢好,讓人流連忘返。樊遲歌說,你這麼說,倒是你的杜鵑啼殘,讓人想起黛玉的《葬花詞》: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小天椒接下去說: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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