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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史百卿出了教學樓,也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文小妹叫著他的名字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人跑近了,文小妹抹一把額頭上的汗,說,我到教室找你,你不在,人家說看見你往這邊來了。又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史百卿見到文小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說,我已經被家裡趕出來了,身上最後一點錢也捐了,他們還這麼對待我,我想不通。文小妹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說,他們這麼對待你的確不公平,可是百卿,你也應該看到,你們史家是大資本家,靠剝削發家,在很多問題上,和人民不是一個立場。史百卿不服氣地說,爹媽生下我並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也沒幫這個家去剝削,我能怎麼辦?文小妹說,出生不由自己選擇,可你現在是新中國的青年,要主動和這樣的家庭劃清界限。史百卿說,我已經離開那個家了,除了這身衣裳,沒從家裡帶出任何東西來,現在我和一個孤兒差不多,還要怎麼劃清?文小妹說,既然你出來了,就和那個封建家庭做徹底決裂,積極向組織上靠攏,爭取組織的信任,早日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史百卿有些猶豫,說,我要真的和家庭決裂了,我媽會傷心死。文小妹說,難道你就願意讓祖國母親傷心?史百卿把頭低下去,踢了一腳地下的石子,小聲說,我覺得我沒有希望。文小妹鼓勵說,百卿,別灰心,要有勇氣。史百卿說,我怎麼會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我恨死我的出身了!文小妹說,家庭不能選擇,革命卻是能夠選擇的。史百卿說,我不想選擇了,我想去香港,要麼去美國,小妹,你跟我一起去吧?文小妹失望地說,你怎麼一點兒志氣都沒有?你這是逃避!史百卿說,隨便你怎麼說,我不想整天讓人沖著我的臉吐唾沫。文小妹生氣了,說,如果你這樣自暴自棄,那我們只好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

  文小妹拋下史百卿往前走。史百卿追了上去。文小妹說,你還跟來幹什麼?史百卿說,你別生氣,我和家庭徹底決裂還不行嗎?文小妹站住了,說,怎麼決裂?史百卿說,你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文小妹說,那好,我現在就給你佈置一個任務,你二叔這個人是個死心塌地的帝國主義幫兇,專門和政府作對,你要想辦法盯住他,掌握他破壞政府的罪證,明白了嗎?史百卿點頭。文小妹高興地挽住他的胳膊。

  集市上,攤販比買東西的多。有賣菜的、賣眼鏡的、賣燒餅的、收舊貨的、收古董的、賣京貨的,更多的是賣家當以籌錢買米的。在他們中間,甚至還有一個賣孩子的男人。

  樊遲歌坐著一輛洋車路過集市,看到了什麼,叫洋車夫把車停下來。兩個公安戰士在一個燒餅爐前用衣裳換燒餅。公安戰士對賣燒餅的中年人說,大叔,這衣裳沒下過兩次水,還是新的。賣燒餅的說,同志,如今糧食都什麼價,人餓得跟狼似的,誰還顧得上穿衣裳?得,我看你們也是為百姓餓紅了眼兒,我讓兒子餓一頓,再加你們一隻小滿口,不行你們就去別處換。兩個戰士無奈地把衣裳遞給賣燒餅的,接過一隻大燒餅、一隻小燒餅,人還沒離開,先把大燒餅撕開,一人一半,往嘴裡塞,邊吃邊往集市外走。

  樊遲歌也離開集市,要洋車夫拉自己去公安局。張紀正值班,樊遲歌就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說給張紀聽,要張紀給個說法。張紀把兩個公安戰士叫來詢問情況。兩名公安戰士說,我們實在餓急了,才上街買餅吃的。我們沒白吃,是拿衣裳向老鄉換的。張紀說,沒白吃就行了?知道違反規定還要幹?去,能吐的都給我吐出來!正說著,聽見外面有人說,大隊長,回來了?張紀停下來,抬頭朝窗外張望。樊遲歌也朝外面望去。他們看見杜來峰走進院子,急匆匆直撲自來水龍頭,一氣灌了好些涼水。

  杜來峰進了屋子,看了一眼兩個戰士,又看了一眼樊遲歌,以目光詢問張紀。張紀說,他們倆違反規定,上街買餅吃。杜來峰走到兩個戰士面前,盯著兩個戰士。兩個戰士知錯地低下頭。杜來峰再瞟了一眼樊遲歌,說,你是來要新聞的吧?張紀說,是樊記者在街上發現他倆的。杜來峰冷笑了一下,說,我說呢,我們什麼時候請人來當糾察隊了?樊遲歌說,杜大隊長,你不用拿話來戧我,我的確是來要新聞的,我想知道,你怎麼處理這兩個違反軍管會命令的士兵?你們會不會自食其言?

  杜來峰看了樊遲歌一眼,走到兩個公安戰士面前,說,你們倆,餓肚子一天,四兩小米充公,關禁閉八小時,沒有公差,十天之內不許出門。樊遲歌愣了一下,說,他們是因為餓才違反紀律,你還讓他們餓肚子?杜來峰沒好氣地說,這是我們的事,沒你插嘴的份兒。說罷轉頭對兩個戰士說,站在那兒幹什麼?帶兩壺水,自己去禁閉室。兩個戰士立正,向杜來峰和張紀敬禮,轉身出去。樊遲歌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杜來峰看樊遲歌一眼,拉開門走了出去。

  杜來峰從值班室裡出來,又鑽到水龍頭下,灌了一氣涼水,聽見有人叫,杜來峰!杜來峰從水龍頭下鑽出來,關掉水龍頭,看見文達在關中行和兩個幹部的陪同下走了過來。杜來峰抹了一把嘴上的水珠子,站直了。文達走近了,說,怎麼,有人擅自上街買東西吃?杜來峰說,是。文達說,你是怎麼帶兵的?就不能把這些屬騾子的嘴拴上?杜來峰說,怎麼拴?又要拉犁上套,又不准張嘴,就是騾子也幹不下去。文達瞥杜來峰一眼,說,你還有意見?杜來峰說,沒意見,人我已經處理了。文達問,怎麼處理的?杜來峰說,禁閉八小時,餓肚子一天,十天之內不許上街。關中行在一旁插話說,這麼處理就行了?政府三令五申,不許上街和老百姓爭糧,公安局的人這樣幹,和舊警察有什麼區別,讓老百姓怎麼說?文達看了一眼關中行,對杜來峰說,停職反省,全大隊開會,當眾做深刻檢查。杜來峰不服,說,不就吃了一口餅嗎?能檢查成什麼樣兒?還能把腸子檢查出來不成?文達說,吃一口餅還嫌不夠?盤龍城裡三萬部隊,四萬幹部,一人上街吃一口,那盤龍市還不跟過蝗蟲似的?杜來峰明知文達說得有道理,可當著關中行的面,不肯把公安局的臉攤在日光之下,說,大家肚子都咕咕叫,再讓檢查吃的事兒,那不越查越餓?文達說,杜來峰,我告訴你,別人以為你嘴上厲害是下狠招,我可知道你那是護犢子。他瞪了杜來峰一眼,說,就照我說的辦!

  值班室裡。樊遲歌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問張紀,真有那麼餓?連你們都缺糧?張紀說,這麼跟你說吧,連夜裡睡覺都得勒緊了皮帶睡,尿撐急了不敢起來,好歹那是一泡東西,能抵擋一下。樊遲歌還是不肯相信,說,你們真的在苛刻自己的糧食,把糧食給了災民?張紀因為樊遲歌惹來一堆事,對樊遲歌已經不耐煩了,反問道,你認為呢?我們總不能拿糧去喂鳥吧?樊遲歌不說話,看著張紀。張紀想了想,說,我帶你看樣東西。

  張紀把樊遲歌領到伙房裡。伙房裡正煮著飯,張紀推開炊事員,上去把鍋蓋揭開,示意樊遲歌往裡看。樊遲歌走近灶台,朝鍋裡看――鍋裡煮著一鍋糠皮。張紀放下鍋蓋,走到一邊的麻袋邊,扒開一隻麻袋,示意樊遲歌伸手進去。樊遲歌伸手進去,從麻袋裡摸出一把糠皮。

  張紀開口說,我們並不光吃這個,小米高粱還有一些,但二米加在一起也只有那麼多,怎麼也不夠,大小夥子,挨不過,想辦法弄了點糠皮,算是湊上第三頓,讓肚子裡有點兒東西撐著。又說,我們並不知道你要來,沒有必要演戲給你看。正說著,司務長從外面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說炊事員,廖若晨,你小子多添點兒水,把飯給我煮稀點兒,二中隊好幾個人拉不出屎來,摳得在那兒叫娘呢……

  樊遲歌有些發呆,站了一會兒,從蒸氣中走出來,繞過張紀和司務長,朝門口走去。杜來峰站在公安局院子門口,目送著文達等人的車離去。門崗筆直地執槍站在那兒,文達的車剛一開走,門崗身子一歪,轟地一聲倒了下去。杜來峰一個箭步沖上去,把門崗抱了起來,叫,衛生員!衛生員!張紀和樊遲歌跑了過來。衛生員和兩個戰士也跑來。衛生員檢查了一下暈倒的門崗,向杜來峰彙報說,是餓的。杜來峰說,讓他吃點兒東西,休息半天!衛生員和一個戰士把暈過去的門崗背走。留下那個戰士從地上拾起門崗的槍,站到門崗的位置上,把胸脯挺起來,目光前視。

  杜來峰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頭朝水龍頭走去,愣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頭鑽到水龍頭下。樊遲歌看著杜來峰,轉頭沖出公安局院子。只一會兒工夫,樊遲歌就回來了,走進值班室,將一大兜饅頭放在桌子上。杜來峰不解地抬頭看樊遲歌。樊遲歌說,吃吧,吃飽。杜來峰看了樊遲歌一眼,說,不。樊遲歌說,我就那麼讓你討厭?杜來峰說,不,不過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樊遲歌說,說吧,只要能,什麼事我都願意去做。杜來峰說,替我保密,別把這裡的事說出去。樊遲歌不明白地看著杜來峰。杜來峰說,連公安局都吃糠皮,老百姓會怎麼想?他們會對政府失去信任。

  樊遲歌眼淚都快出來了,點了點頭,是對杜來峰的承諾,說,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杜來峰說,說吧,能做的,我也會做。樊遲歌說,把這些饅頭吃掉。杜來峰咧開嘴,先是無聲地,然後呵呵地笑出聲來。樊遲歌說,笑什麼?杜來峰說,你蟄我還不夠,還想把我也弄到禁閉室裡關上?我不上你的當。樊遲歌被杜來峰的樂觀感動得眼睛潮濕,哽咽著說,你怎麼這麼記仇?就不興人家改錯?杜來峰問,改什麼?樊遲歌說,我以後不會再傷害你了,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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