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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林然那麼說,文達和文華有些吃驚,按照他們的思路,林然在這個時候應該向史鴻儒表示歉意,並且幫助史鴻儒說話,林然沒有那麼做,是他們意料之外的事。林然並不在意文達和文華怎麼想,對史鴻儒說,史先生應該知道,任何政府,不管它建立在什麼基礎上,都不會聽任它的經濟政策受到漠視。共產黨當然有法令在那兒,文司令去香港專程向史先生宣傳解釋過,想必史先生不會陌生,如果稍有懈忘,我可以說明一下,遵紀守法做生意的,我們歡迎,想要和政府唱對臺戲的,我們決不允許。史鴻儒冷笑了一下,說,我的糧在糧倉裡躺著,一沒招人,二沒傷人,何為違法?貴政府硬要說這是唱對臺戲,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林然說,史先生的糧到底有什麼來頭,事情總會弄清楚的。我這裡只想問一個問題,史先生家貫朽粟陳,朱門酒肉,糧多得發了黴,只能拿去喂豬,可史先生知不知道,你那些工友們家裡有多少存糧?他們鍋裡煮著什麼,靠什麼過日子,靠什麼替你史先生拼了命賺錢?史鴻儒問,什麼意思?林然說,盤龍市糧荒猛如豺狼,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人心都是肉長的,史先生應該有起碼的良心,流離失所的災民顧不上,至少關心一下辛辛苦苦為你賺錢而又吃不飽飯的工友,而不是為自己並不存在的委屈奔走呼號,錯上加錯。史鴻儒愣住了,一時回答不上來。林然並不給史鴻儒鋌而走險繼續往下賭氣的機會,冷著臉把目光從史鴻儒那兒移開,轉過身說,我的話,史先生三思,我們還有工作要談,有什麼話,我們以後再說。土豆,送史先生回去。

  土豆進來,向史鴻儒示意。史鴻儒的銳氣被林然打了下去,不能再說什麼,垂頭喪氣地跟著土豆走出辦公室。文達和文華對視一眼,小聲對文華說,這只老狐狸。林然轉過身來看著兩人問,你們在說誰?文達站直了,面無表情地說,什麼也沒說。

  史鴻儒回到家裡,家裡人都在客廳裡焦急地等著,見史鴻儒回來,迎了上來。史鴻儒十分不高興地埋怨史鴻庭,說,鴻庭,你們到底做下了什麼,讓政府拿住了,害我受此一辱?史鴻庭不知道史鴻儒知道些什麼、知道多少,站在那裡不吭聲。史百卿在一旁說,別的先不說,咱家違反政府規定囤著糧不賣這是事實,拿到哪兒說都是我們理虧。史鴻儒惱羞成怒地說,你把書給我念好,別的事少摻和。史百卿說,爸,不是我要摻和,是我們家做事太缺德,除了糧倉裡的老鼠,誰也看不下去。史鴻儒拍桌子說,你想教訓我?史百卿一點兒不給父親面子,說,我沒有教訓您的意思,可您也不能老這麼護自家的短,要是再不接受教訓,繼續與政府作對,那您遲早會成為人民的敵人,受到人民的唾棄!

  史鴻儒想也沒想,揚手給了史百卿一記耳光,把史百卿打懵了,史鴻儒自己也懵了。史鴻庭沒想到一向儒雅風範的大哥會動手打人,說,大哥你這是幹什麼?史百卿捂著臉仇恨地看了看史鴻庭,再看了看史鴻儒,說,這是一個罪惡的家,讓我憎恨的家。史鴻儒本來還對動手打兒子的事有愧疚,一聽史百卿這麼說,勃然大怒,說,那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去找你的光明去!史百卿看了史鴻儒一眼,轉身沖出書齋。史鴻儒沖著史百卿的背影喊,走了就別回來!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你!柳十三欲去追史百卿,被史鴻儒氣咻咻地叫住,說,別管他!讓他找他的人民去!

  書齋裡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史鴻庭說,大哥,百卿一個孩子,不懂世道,是受了委屈。史鴻儒瞪史鴻庭一眼說,事情弄成這樣,都是由你引起的,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史鴻庭一臉無辜地說,不是我擇責任,咱自己家的事,就算出點兒格,屋簷下的話屋簷下打住,不往外張揚,軍管會怎麼就知道了?史鴻儒說,政府說過不許走黑市糧,你拿政府的話當涮鍋水,還能怨誰?史鴻庭說,這一行誰不這樣做?過去惹過誰了?咱家要不這樣做,手心裡數糧粒兒,能攢出金倉銀倉來?要說不昧心能掙上錢的,也就是廟裡的泥菩薩了,可人家是沒嘴的,吃了誰的、能不能還願,哪個香客知道?史鴻儒不耐煩地說,別藏藏掖掖,有話直說。史鴻庭說,咱糧鋪裡那批囤糧,知道來龍去脈的人沒幾個,除了一個人之外,其他的都是信得過的自家人。

  史鴻儒聽史鴻庭那麼一說,拿眼睛看史鴻庭,問道,你什麼意思?史鴻庭接了史鴻儒的目光往一邊遞,遞到站在一旁的莫千那裡,說,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倒是做了這事的人,自己心裡有數。史鴻儒把目光移向莫千,問,老莫?莫千並不抵賴,老實承認,說,黑市糧的事是我向軍管會報告的。史鴻儒有些不相信,說,是你?莫千說,城裡斷了糧,二先生囤著糧不讓賣,我看不過去,就給軍管會遞了個信兒。史鴻儒覺得自己被出賣了,顫抖著嘴唇說,為什麼不先對我說?莫千實在,不肯繞著彎走,說,都知道您袒護二先生,我就是對你說了,你也會把這事遮掩下來。史鴻儒生氣了,舉起手來指著莫千,又放下了,說,老莫,我待你如何?莫千說,恩重如山。史鴻儒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背後拆我的台?莫千說,富人厭膏粱,窮人腸藜莧,我看不慣。史鴻儒冷笑一聲說,這麼說,你一直拿我當以蠟代薪的石崇,是恨著我了?那你還呆在我這兒幹什麼?既然看不慣,你投靠共產黨去,你也革命去!史鴻庭在一旁接了話說,老莫,史家容得無能,容不得無情,像你這種吃裡扒外的,史家的飯碗看來不適合你端,你還是擇高枝去吧。莫千看史鴻儒,史鴻儒把臉轉過去。柳十三忍不住,提醒史鴻儒,說,老爺。史鴻儒像是沒聽見,不表態。史鴻庭說,莫千,還呆著幹什麼?等送行酒呐?莫千無奈,羞愧萬分地離去。

  史鴻儒揚了頭看堂前的那幅「三心一靜,四相俱無」的條幅,痛苦地說,怎麼會這樣?史鴻庭說,我早說過,共產黨是好庖丁,知道什麼地方下刀子不出血,這莫千看著有骨氣,也是個看見奶大就叫娘的,讓他走人沒錯。正說著,俞韻之沖了進來,問,卿兒去哪兒了?鴻儒,你把卿兒怎麼了?史鴻儒不說話,史鴻庭避開俞韻之的目光。俞韻之看柳十三,說,十三,卿兒呢?柳十三不敢不報,說,回太太,少爺剛走。俞韻之問,去哪兒了?柳十三答,少爺沒留話。俞韻之跺腳說,還不去把他給我找回來!柳十三欲出去,史鴻儒叫住他,一臉冰冷地說,不許找他,誰要去了,就和他一樣,給我從史家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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